她走到茶案旁,取出瓷瓶里放着的汉阳云雾——自齐王余孽一案案发,隆平帝便不再喝普洱,开始喝各种暖茶了。她把茶具一一摆开,开始熟练的泡起茶来,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隆平帝很喜欢她泡茶时候的样子,安家的女儿都有一手泡茶的好手艺,特别是曾为靖王妃的容国公府嫡长女。
安瑾瑜终于镇定下来,脸色恢复正常,拿出她在深宫摸爬滚打二十年熬出来的从容:“小九是个没志气的,也不怕陛下笑话,”似乎想起儿子闹腾的样子,她真心的笑起来,“他哪里是坐得住的人,没事都要折腾出三分事来。””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安贵妃微微一躬身,“就是屁股底下是那把金銮龙椅,他都能把那椅子给掀喽!”
隆平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的笑起来,意味深长的说:“小九的确是个难得的……朕倒要谢谢你了。”
安贵妃心头一颤,手上的茶差点洒出来,待得她把盛着透亮茶水的白釉荷叶杯稳稳的放在隆平帝身前的桌案上的时候,却听得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突然说:“你也许久没回娘家了……正好朕今日得闲,便一起往容国公府走一遭吧,顺道也看看朕封的长乐男爵!”
安贵妃心神巨震,手一抖,终于还是打翻了白釉茶杯,抬起头,面如死灰。
他知道了。
安瑾瑜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十六年前,后宫朝堂争斗严重,那时候她才诞下自己的小儿子不过九个月。
当时朝堂分为旧臣与新臣两派,旧臣多为开国□□皇帝时就留下来的老臣,新臣则多为跟着隆平帝一路清佞立下汗马功劳的从龙功臣,两派人积怨已久,掐的很严重。容国公是开国时□□皇帝封的公爵,而太子为容国公府嫡长女所诞,二皇子则是在清佞途中由陈氏所生,陈氏原为靖王府一婢女,娘家没什么势力,很好操控,两派便一派立着太子,一派立着二皇子,一派要易储,一派要保正统,朝堂上下都争得不可开交。
她在四年前入宫,入宫之后宠冠后宫,一路势不可挡的坐上贵妃之位。便有一些人不知怎的盯上了她,太子生母早亡,无母护持,一介幼子在深宫中寸步难行;而二皇子生母陈氏出生卑微,没有娘家撑腰……哪里记得上九皇子身为幼子,生在隆平帝最鼎盛的时候,皇帝亲眼看着他长大,而且生母出身高贵,入宫四年来宠冠六宫,可以说是有望后位。
不知何时起,朝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请立小皇子为太子。
她当时真的是直接把茶杯都砸了——开什么玩笑!小九才九个月!连话都不会说!立为太子!立个狗屁的太子!
皇帝过来看了她一次,她心都在发寒——入宫四年,曾经年少轻狂曾经少女绮思,别人都道她宠冠六宫,可她用了四年才摸清楚,这个男人心里,从来都只住着一个牌位,只有她那个死去的姐姐!
她争不过,四年争不过……以后十年、四十年也不会争得过了,她那个死去的姐姐已经成了这个男人心里的烙印,谁都替代不了,谁也不能抹去。
——如此,太子根本不可能被废!
小九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的确是看着长大——每隔几日都会过来看两眼而已!而太子却是自四岁被接回宫里,就天天在长乐宫里由皇帝亲自教养着长大!
请立九皇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人觉得九皇子有安贵妃护持着,前途才是真正不可限量。隆平帝却没说什么,几派人他都没说什么,谁都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在一个蝉鸣的午后,大女儿被波及落水,小儿子也中了寒毒,几乎快救不过来了。
小九才九个月大,尚不足岁,如果不能好好调养,在这步步陷阱的后宫,不知能够活到几岁!
她以前只是心寒,如今第一次开始恨隆平帝的狠心。
当时她还年轻,换今天她是怎么也没那个胆子的。她一咬牙就去找了太子,太子当时已经过了十六,成婚生子了,庶长子比小九也小不了几个月,然后第二天,她就去求隆平帝,说九皇子年弱,请求寄养东宫,由太子教导幼弟。
皇帝看她一眼,同意了。
她心凉如冰,对皇帝却愈发的怨恨起来。太子凭什么好好的帮自己教养儿子,她打的也不是这个算盘。
深宫里权术倾轧,无一刻安梦,她不想自己的小九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只想他一生平顺,富贵无忧。
于是她大哥找来一个九个月大的婴儿,就想当初她那个孤身一人身陷京都的姐姐一样——狸猫换太子,把真正的九皇子换去了宫外。
婴儿长得快,东宫只要对外宣称九皇子寒毒未清,静养几个月,是不会有人发现孩子被掉了包的。
她当时心里不得不说是有些报复的快感的——你不是看着我像长姐吗,如今我向长姐学的,你可还满意?!
这些隐秘的报复感只是一闪而过,当初年少轻狂执意如宫,如今她是后悔不跌万万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在这吃人的皇宫里长大。
太子、容国公府、安贵妃——三位本就该一体,如今守着这样一个秘密,更是同心同力,富贵荣辱一脉相连。
而那个当初被他们秘密换到宫外去的孩子,就是如今被抱养到容国公夫人膝下,成了容国公嫡幼子的安修乐。
第39章 父亲
帝王的车架稳稳当当朝容国公府驶去,明黄车盖,青辕马车,拉车的宝马健壮丰硕,两旁有羽林卫开道。
此次出宫不仅仅是皇帝和贵妃,在帝王车架旁有一辆稍小的马车,同样也是明黄色的车盖——那是皇太孙的车架。
安贵妃端坐在宽敞华贵的车厢里,脸色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隆平帝则在闭目养神。
容国公全家早早就等候在门口,恭恭敬敬开了正中的大门把皇帝给迎进去。
隆平帝入座倒是笑呵呵的,道:“朕此次只是陪贵妃回娘家看看,爱卿不必劳师动众,一切从简便好。”
说是一切从简哪里能真的一切从简,都紧着最好的上,不过不必劳师动众倒是真的,哪有皇帝体恤臣下,过来看看但是被一堆家眷围观的道理。
话过三巡,隆平帝突然提起说:“要承长乐男爵的是哪个孩子?叫出来让朕看看,贵妃说他是个机灵的。”
容国公和安贵妃脸色同时一白,容国公安瑾珩的心自从陛下进门就一直提在那里,就等着隆平帝那一刀落下。如今那一刀终于落下了,安瑾珩觉得他也离死不远了。
“恩?怎么?那个孩子不在府里吗?”
世子安修言立即出列:“孩儿这就去唤十二弟。”
安瑾珩站在那儿,脸色灰败。三日前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就有不妙的预感,长乐男爵……国公府里名字带乐字的,只有修乐一人。这种巧合让他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提高警惕。
修乐的事情一旦暴露,那是轻则杀头,重则灭门的大罪。他这几年一直把修乐藏的很深,只是因为随着这孩纸越长越大,父母双方的血脉在他身上表现的越来越明显。
修乐对外宣称是他六弟的遗腹子,但是外甥像舅,却眼瞧着和他长得越来越像,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修乐其实是他的在外面留下的血脉,还有说他和当初的六弟妹有苟且的。
他看着修乐那张脸越来越不安,欺君的罪名压在他心头,让他日夜无法安睡。
——那张脸,只要一看就明白了。
安修乐一头雾水的被叫过来,听说皇帝要见他,心里不禁有点紧张。
“抬起头来给朕看看。”一个低沉威严的男声道。
安修乐诧异,错愕的抬起头,撞进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安瑾瑜明显听到身旁的隆平帝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安修乐和她长得像,但和隆平帝更像。只要稍微往那方面一想,就不难看出这两人其实是父子。
就像当初太子在临海羽阳候府长到四岁,隆平帝去接他回宫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儿子,血脉其实是很玄妙的一种东西。
如果昭明没有意外去世的话,修乐会和昭明更像,毕竟同出一父,母辈又是嫡亲的姐妹,长的哪有不像的道理。
隆平帝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点破,只是堪称和蔼的把那个孩子叫到跟前,仔细询问了他的课业、生活,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安修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他觉得这个皇帝还是很亲切的,一点都不像他听到的狠戾无情的样子。
他很乖巧的把每个问题都回答了,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是少年无忧无虑的纯真,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瓷娃娃。
“他很好。”隆平帝伸手拍了拍安修乐的头,看向安瑾珩意味深长:“爱卿把这孩子教养的不错。”
这一任的容国公从来没有那么一刻感觉到自己的决定是那么明智,他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把这个孩子抱到自己膝下细心养大,而不是让他成为一个庶支子弟。
容国公的嫡幼子——头上三个正经嫡子的哥哥罩着,什么事都用不着他操心,就如当初贵妃所期待的那样——一生顺遂,富贵无忧。
看看同样坐在大厅里的皇太孙吧,他还是只有十岁,半年前或许还能在他脸上看见几分稚子颜色,如今那波澜不惊的神情和他那不幸逝世的太子老爹简直如出一辙。段家的男人都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隆平帝、曾经的昭明太子、如今的皇太孙,他们的眸子是漆黑的长夜,你永远不知道里面酝酿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