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玄澜……太孙腿上的伤是你治的吗?”祈舜突然问道。
一提到这个徐太医脸色就是一黑,忍不住愤愤然:“太孙腿上的伤别说留疤了……能医好都算老夫医术高超!这一路回来怕是崩裂了不下四五次!如果不是起初做了初步的处理,太孙自小练武底子又厚,就这腿伤……去掉半条命都有可能!来个庸医以后都是瘸子的下场!”
祈舜愣怔怔呆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那这道疤……就留着吧。”
“什么?”徐太医没有听清。
“本王说这道疤留着!”祈舜斜斜瞥了他一眼。
重重的帷帐后面,雕花窗棂旁边,偏殿里长燃的玉泠香清冷怡人,玄澜默不作声的看着,隆平帝站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看好了?同朕过来。”
隆平帝强行眼下到了嘴边的咳嗽声,又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小儿子一声玄黑的铠甲,临窗坐着,唯独手臂上雪白的纱布浸染了血迹,窗外是蔓延而出的宫殿,青绿的琉璃瓦层层叠叠绵延不绝。
他的小孙子默不作声的跟着他,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眼珠子继承了他的纯黑,浓的像化不开的墨。
“玄澜,你看见了。”他突然说,残酷并且淡漠:“你若是一直没有力量……就会是小九一直替你受伤。”
一场政变,结果只是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善后。
唯有事后该封赏的封赏,该清洗的清洗,失败者的势力被胜者瓜分,权势们重新洗牌,上位的上位,下台的下台……而幕后的操控者也得到了最大的利益,这一切,才算真正完成。
祈舜在宫内处理好伤势后,只来得及匆匆回王府休整一番,便又开始了马不停蹄在京都各处的奔波。
谋逆大罪,当诛九族。
皇室对外宣称康王是暴毙。
然而暴毙这个词……作为历朝历代涌来米分饰太平的通用词,已然昭示这那座巨大、冰冷深沉的皇宫里,由发生了一些龌蹉不堪、肮脏、阴暗的真相,并且必然伴随射流血的事实。暴毙……通常只是死一个人,为了掩盖,或者说米分饰。
显然,跟随这康王造反的那些追随者,他们是没有这样好的下场的。
武兴候府上下,傅林全家都被下了刑部大狱。
祈舜正在往刑部尚书关尚书的府邸赶去。
推开尚书府大门的时候整个府邸寂静无声,所有人竟然都在半日之间没遣散了。唯独关尚书一人坐在大厅的主位上。整座府邸空无一人。
祈舜带着人踏进来:“尚书倒是有自知之明。”
“臣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关尚书笑道:“就像是臣知道……康王最终还是逃不脱陛下手掌心一样。”
祈舜挑眉,静静等待着下文。
“康王……是她的儿子。”关尚书一说出这句话,好像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康王除了是皇帝的儿子……那就只能是陈妃的儿子了。此次事后,陈妃显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说的这么干脆。
“你在半年前吧妻女辗转送去了苏州。”祈舜突然道,无声冷笑:“你还真有自知之明。”
明知必死的局,依旧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人妻子孩子都赔了上去……他是该说他痴情好,还是该说他绝情好。
“来人,把关尚书带走。”祈舜失了兴致,淡淡的说:“你妻女会在大牢里与你相遇的。”
随着刑部尚书的下狱,整个京都都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第38章 身世
三天后的大朝会上,隆平帝正式颁下圣旨,宣布了康王谋反的消息。
然后该封赏的封赏,该落狱的落狱,该抄家的抄家,该升官发财的升官发财。
刑部尚书、武兴候、户部侍郎、虎贲卫统领、虎威将军、……全部被打入天牢,抄家灭门。
这些都是跟着康王造反的,还有一些扯不上关系的官员落马: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少卿、……
大朝会上,整座朝堂几乎空了小半。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隆平帝借着此次机会清洗朝堂呢,说不得是为了小太孙即位的轻松些。
但是……眼睛一瞥看向文官首位,那位,怎么还好好的呢?
同僚嗤笑一声,帝王的心思你莫要猜,左相能被留得一命,就自然有他继续权倾朝堂的理由——这些缘由要是都能被我们知道了,那我们还会是一个个小小的四品官,安分守己些吧。
容国公和羽阳候忠心耿耿护驾有功,封羽阳候林易泽独子林琰为羽阳候世子,容国公嫡长子安修言为容国公世子,另封长乐男爵,着其择家族子弟承袭。
刑部尚书的职由原京兆尹卓运同顶了;原羽林卫统领护驾有功封镇南将军,任职云南,掌一方盐铁大权;原金吾卫统领姜丙卓调任羽林卫统领,护卫天子;原定远侯世子燕钺年少有为天资出众,着其承袭爵位;原户部尚书治下无方,降为京兆尹,户部尚书职由原浙江总督张永泰调任……
做京官就是这样,可能一夜之间勋爵家身,也可能一夜之间被抄家灭门。
形势永远变幻莫测,堪堪在你能够看清的时候又转换了形态……偶有一二能够触摸的,那都已经位极人臣,都是朝堂上站在最前列的人物。
至于那个从地方调任到户部尚书的张永泰……人家是太孙的亲外公,太子妃张氏的父亲,为何把他调任到京都,已经不言而喻了。原来的户部尚书梁舒……纯粹就是给人腾位置的。
非帝王死后不得葬入皇陵,康王这种逼宫篡位的大罪,死无葬身之地都不为过,但是据说二皇子生母陈惠妃在陛下面前苦求一夜,终换得康王厚葬入园寝。
历来谋反的皇子能有个全尸都属难得,更何况是还能葬入亲王园寝,康王这是难得死后还得了善终了的。
据说陈惠妃自请去庵庙内为皇室祈福终身,青灯古佛终老,祈求天佑夏朝国祚绵长,万代千秋。
那日清晨,陈妃坐上前往皇家庵庙的青帷马车,偌大一个宫廷,竟只有安贵妃来送她。
这两个斗了十几年的女人站在一起,竟然难得的心平气和。
“庵庙清苦,一去保重。”安贵妃叹了口气说。
“比不得你在宫中富贵荣华……”陈惠妃嗤笑一声,下巴一挑看向那座在晨光中巍峨庄严的长乐宫,道:“本宫输了……你也不见得赢。自始至终,他不过唯懿德一后,我们斗了十几年,不过一个笑话……只不过现在你熬出头了而已。”
“你也不见得熬出头……”陈惠妃沉默了一会,神色厌烦道:“这皇宫不过一碗吃人的世道……你且熬着吧,本宫先走一步。”
安贵妃神色淡漠,不为所动,目送那青帷马车在明黄的屋檐下渐行渐远,长长的宫道漫无边际,就好像永远也踏不出的四方皇城。安贵妃把她的目光从宫道尽头厚重的皇宫大门上收回来,袖手转身:“去长乐宫。”
这宫里谁不是在熬,熬成皇后,再熬成太后,就算出头了。
如今玄澜为皇太孙,她以后虽然不会是太后,但一个□□妃是少不了的。
说起来太子妃张氏还真是好命,从太子妃到皇后,从皇后到太后,天知道中间会发生多少变数,她却跳过中间这苦熬的几十年,只待玄澜即位,就一跃而上成为尊崇的皇太后。
织金长裙逶迤拖地,明艳秀丽,垂盖上的珠子随着宫女的行走摇摆起来,叮当作响,前方是巍峨浩大的宫殿群,而后方,渐渐消失在阴影里的,是那一扇古朴厚重的宫门。
长乐宫,拙政殿。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看着窗外,日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依稀可见他发间泛白的银丝,他并没有穿惯常繁重华贵的龙袍,只是一件简单的暗金色龙纹常服,脊背挺直,身形巍峨挺拔,依旧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好像衰老也不能夺去他的威严和气势。
那是几十年血雨腥风历练出来的淡定从容,亦是几十年睥睨天下养出来的王者气度。
她忽然有点心酸,想到二十年前在镇国寺的桃花林里初见这个人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背影,就让她折服,从此陷入少女情思,惶惶不可得……然而二十年深宫恍如一梦,这个人好像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却已经再没了当年的情思了。
安瑾瑜定了定心神,跪下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爱妃来了。”隆平帝扶起她,走到桌案边,拿出一本折子:“此次唤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之前朕允了容国公府一个男爵的封号,让其择子嗣承爵,容国公报上来的承爵之人为其嫡幼子安修乐——爱妃可知晓安修乐其人?”
听闻安修乐这三个字,安瑾瑜心神大震,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手指死死的捏着帕子,指尖因用力过度泛出惨白。
她低着头回禀,强行镇定下来,勉强扯着嘴微笑:“修乐并非大哥亲子,是已故的六哥遗腹子,大哥见他可怜,便抱了过来养在嫂子膝下……那孩子孝顺,资质也好,不会辱没了陛下男爵的封号的。”
“如此,那朕便放心了。”隆平帝拉过她的手感叹道:“你任劳任怨陪在朕身边二十余载,朕却封了玄澜为太孙……你可怨朕?”
安瑾瑜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还得端着贤淑的架子笑道:“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陪在您身边,那是臣妾分内之事……况后宫不得干政,储君人选,臣妾岂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