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斐一句一句看下去,到最后面上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眼底深处还藏着浓浓的悲伤,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今生所幸,不过得遇明主。
他说:“既然殿下有命,斐自然听从王爷差遣……”
祈舜打断他:”本王不需要你衷心于我,你记住,皇兄遗命让你继认玄澜为主。”
谈斐有些错愕:“可是,殿下在信中分明说……”
“先生是聪明人……在储位未见分晓前,这一脉人听本王吩咐,尚无大碍——然而玄澜,本王是必要保他坐上那个位置的,这一脉人听命与他,才能在日后免收牵累。”
“若有一日,本王离开了……先生当尽心尽力辅佐少主。”
一切都还尚未见分晓,他竟然已经考虑的这么远了。
酒馆里的乐女悠悠的拉着二胡,那种怆然幽凉的声音一丝丝飘进人的心里。
谈斐当然知道,如果日后玄澜当真坐上那个位置,那么眼前这位储君之路上最大的功臣,必然会成为新帝最大的猜忌对象。
狡兔死,走狗烹。历朝历代似乎都没有例外。
他忽然想起去年腊月二十七,小皇孙生辰的时候,太子殿下看着漫天烟火对他说:“先生且记着吧,小九心中,这富贵权势,怕不及澜儿十分之一。”
他又想起自己那句:“谁能被九殿下挂碍在心上,那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吧。”
此后几日祈舜马不停蹄在和各路人员接洽,跟着他回来的那剩下的五百护卫在乡下的一处别庄安身,荆疏悄无声息回到了京都,秘密接触各位掌握军队实权的将领。
现在距离祈舜回到京都已然过了几日,这几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京中的局势,并且不断的完善太子的布局。在他初初回京的一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和玄澜已经悄悄的从边关回来了,所以京都的局势还不太紧张,但仍然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原因不外乎当他们从边关离开的消息被二皇子知晓,他这个二哥一面派出人截杀他们,一面也在京里暗暗活动开。
起初他在私底下会见各位实权人物和世家族长还较为顺利,然而现在——
祈舜掏出手帕,淡定的擦了擦溅到自己脸上的血滴,道:“楚楼,去处理干净了。”
楚楼领命退下,两个梅花暗卫从暗处现身,把瘫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拖下去。
而在不远处的角楼里,一道红色的血影一闪而过,站在那的那道身影倒下去,甩出袖中寒光闪闪的冷箭。
空气无声的波荡,前去扫除钉子的两个梅花暗卫回来复命,又悄无声息的隐在祈舜身后。
祈舜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波澜不惊的看向自己眼前的男人:“几个跳虫而已,让姜统领看笑话了。”
“不知统领考虑的如何了?”
姜丙卓感觉自己脸有点僵,这几个暗卫的这一手毫无疑问的震慑了他,更没有想到传闻中素来被皇家惯着骄横金贵的的翊王有这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
“王爷说笑了,金吾卫本就为皇城守卫,皇宫安全本就是金吾卫分内之事,一旦听得任何风吹草动,姜某绝对义不容辞。”
祈舜满意的勾勾嘴角,知道面前的人是应了,这一趟便不算白来。京城二十四卫,羽林卫为天子亲卫,守卫天子,虎贲卫守卫皇城,旗手卫掌天子仪仗,除此之外,便只有金吾卫执守宫闱,拥有出入皇城的权利。
拉拢金吾卫的统领,不过为防一时之需,他在宫里,也必须要备点后手。
“如此,那本王就不打扰大人了,相信大人必然会尽忠职守。”
他起身离开,重新披上斗篷,黑色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来的嘴唇透明到无情。眼角扫过楚楼玄黑的衣袍上渗出的暗红血迹,他加快了脚步,强行将喉间涌上的鲜血咽回去。
他自己也不是毫发无伤。
这几日他遭遇的暗杀一日日呈井喷状上升,甚至有几波人确确实实的伤到了他,只不过没能让他丧命罢了。但是他不能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容国公府不出来,那不是它的性子,更何况有些人必须要见,有些事必须要干。
而究其缘由——祈舜转过身回望那座巍峨的宫城,促使他不得不暴露的缘由,无非是在宫城里,那座至高无上的帝王寝宫旁的一个偏殿碧合殿,住进了这位陛下唯一的嫡亲孙子。
玄澜住进碧合殿是瞒不住的,但是隆平帝也只有把这个小孙子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能更好的保护他的安全。
如此一来,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老二必然能够猜出来,他们已经躲过了一路的截杀,回到京都了。
其实只要他回复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的住进翊王府,用翊王的身份出来走动,满朝瞩目之下,没有人敢动他。
谁敢动隆平帝最喜欢的小儿子?
但是只要“翊王”回到了京都,那么傻子都知道,边关肯定出事了。
毕竟在他回京之前,早就有太子在边关受伤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34章 立储
拙政殿。
隆平帝坐在帝王金座之上,案前摆着厚厚的一摞奏折,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间歇性咳嗽的声音。
他看着这一本本摊开的奏折,面上是止不住的冷笑。
“去把玄澜叫来。”他吩咐,于是宫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这个全天下权势最盛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边如霜雪白——在他看见小孙子给他带来的,儿子死前遗留给他的亲笔信的时候。
好像在那一瞬间,藏在身体里的寒意从五脏六腑里汹涌蔓延出来,连指尖都止不住的冰凉。
他一生强硬,年轻时反手夺位置之死地而后生,从不曾犹豫不曾软弱,这一刻却难得有了一丝后悔的情绪……他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老天给他的报应,报应他这一生造了太多杀孽——青年丧妻,中年丧子。
铁血柔情,铁血犹在,柔情却无处安放。
此生唯二两刻感觉到如此无力,即使他手握天下权,却依旧无能为力——上一次还是在三十年前,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发妻躺在床上,触手一片冰凉。
而这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悲哀莫过于此。
祈昭是他这三十年来的心血,是瑾珏留给他的血脉,是他倾注了所有希冀和期待的继承人。
然而如今,孤家寡人。
宫人进来禀报,说小殿下到了,他让人搬个小凳子,让玄澜坐在他身边。
将那叠刻意挑出来的奏折推到小孙子身边,他说:“玄澜……这些人的名字你记住了,以后万不可重用。”
玄澜万万没想到隆平帝把他叫过来开口就是这样一句,这句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他脸色大变,慌忙跪下请罪:“玄澜不敢——”
“起来!”隆平帝低声喝到,“你父王留下的位置,除了你能坐得,还有谁能坐得!”
按传统礼制,继承人的顺序是嫡长子、嫡长孙、嫡次孙,然后才是嫡次子。
他这一生唯懿德一后,也就只有老大一个嫡子,而玄澜更是唯一的嫡孙。
更何况,其他儿子实在不堪造就,老二倒是个心狠的——只是,今日他能够为一己私欲勾结外敌,焉知他日不会割土败疆。
至于小九……可惜了没有他段氏血脉。
隆平帝垂下眸子,不再多想,看着自己的小孙子,脸色神色莫辨,淡淡说:“玄澜……现在皇爷爷把这个位置放在你面前了,你只告诉皇爷爷,你坐不坐?”
玄澜一咬牙,跪地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玄澜必不负皇爷爷厚望!”
“哈哈,好!不愧是朕的孙子!”他大笑两声,他的后人该有这种担当的魄力。
“那你现在看看这些折子……看出了什么?”隆平帝指了指那叠刻意挑出来的折子。
玄澜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折子全是奏请提左相王嵘为右相的。
“你觉得这些人……会是谁的人?”隆平帝问道。
“王嵘自己的人……”
“还有呢?”隆平帝意味深长的继续问。
玄澜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里头还有二皇叔的人?……二皇叔要拉拢王嵘?”
“差不离了,但是还不够。”他这个孙子的确是个聪明的,只是到底还是年纪太小了,阅历不足经验不足,还需要人来带着——只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叹了口气,他举重若轻的提点,“你二皇叔——”提到自己的儿子,他语气淡漠没有一丝感情:“你二皇叔当然想要拉拢王嵘,他手底下人不少,就是少这些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但是你记住王嵘这个人,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出生寒门,四十为相,满朝上下也只有刘培江三朝元老能够压的住他,刘培江乞骸骨告老,右相的位置空了出来,他能够不肖想位极人臣?”
看着玄澜抿嘴咬唇的表情,隆平帝笑了:“别担心的太早……王嵘那么老奸巨猾心思深沉的人,你当他真会尽心尽力帮老二了——成年的皇子哪里有你这个小皇孙好掌控?”
他不屑的嗤笑一声:“右相是位极人臣了……但哪里及的上无冕而王的顾命大臣?”
玄澜瞪圆了眼睛,在他过去的十年里,虽然也接触过阴谋和诡计,但是如此城府……他实在是第一次知道。
“王嵘这个人,乃是权中饿狼……用得好,那就是能臣,用得不好,他就是佞臣。”
“是,玄澜记下了。”他一脸坚毅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