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纱兰人算不如天算,还是他柳从之运气好?
似乎不止一个人说过他运气好,而他的运气似乎一直也很好。
柳从之叹了叹,温和地看向海日:“多谢相告此事,辛苦你了。”
海日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柳从之看她:“你可有心愿未了?”
海日一怔,当年她并未告知柳从之她用以制服冯印的是也会搭上自己性命的绝毒,不过……她摇头一笑,这位陛下一向是明眼人,就算一时不察,也不会一世不察,当年她想的是什么来着?只要柳从之下令杀冯印,她便也会一并毒发身亡,从此功成身退,在黄泉路上陪那位冯大人一程,也不枉对方对她一腔柔情……海日笑笑,“海日心愿已了,唯愿陛下治下,河山清明,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她举起眼前酒杯,“海日敬陛下,敬宁王爷。”
薛寅拿起酒杯与她碰杯,稍微动容。
他不熟悉此女,只知此女名传宣京,只知此女是柳从之心腹,当然,或许也知此女倾慕柳从之……咳,别问他为什么,虽然小薛王爷对这男女一事其实实在是不太熟,海日的形容举止也无异样,但他就是看得出来……
这一点先按下不提。
此时此刻,海日的这番话倒是让薛寅动容了。
一个半生飘零的风尘女子,尚不忘这家国江山,尚愿为此倾尽全力甚至性命,也在所不惜……眼前的女子实不负宣京第一美人之名。
不过说到底,让此女舍弃性命以追随的,也是柳从之。
薛寅饮尽一杯酒,侧目看柳从之,后者眼睫微垂,神情似乎十分落寞。
柳从之身边不乏背叛者,也不乏死士,然而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似乎都在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余他一人。
薛寅皱了皱眉,顿了一顿,忽然默默伸出手,握住了柳从之的手。
柳从之掌心微凉,柳陛下顿了一顿,轻轻反握住他的手,弯眉一笑。
薛寅木着脸转过头去,面含困倦地打个呵欠。
回到那个问题,柳从之的运气为什么永远都这么好?
雪中总有人送炭,锦上更有人添花。
或许就连薛寅自己,如果必要,也会拼却一切,保柳从之性命。
薛寅无精打采地看一眼窗外,这个问题,他好像郑重地问过姓柳的。
当然,他最想知道的或许是他姓薛的运势为什么这么倒霉,是不是祖上把这个姓带着的福运都用完了,故而到了他这儿,就是这么倒霉。但这个问题暂时无解,算命的那大神棍也没告诉过他有什么转运良方,只得按下,倒是柳陛下,曾认真回答过他的问题:“运气好的不是我,而是这天下。”
薛寅一愣:“天下?”
柳从之含笑:“薛朝命数已绝,然而天下命数未绝。就算没有柳从之,也会有其它的人,一扫河山,荡清污垢尘埃,还天下太平。”他道:“我不过是顺天而为,又恰好有那么几分作为罢了。”
时来天地尽相助。
那时尽呢?
小薛王爷叹口气,时尽,说得可不就是他么,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鬼,不过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到现在,似乎也勉勉强强,不那么倒霉了?
算了,运气这东西,他搞不明白,也懒得搞明白。
薛寅伸懒腰。
今天白日时热得发燥,至日落,热气退散,再至晚间,居然凉了下来,小薛王爷喝得半醉,倒在床上的时候几乎想呻吟,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几乎快被晒晕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小薛王爷睡得满足安逸。这夜后半夜外面刮起了大风,随之而来便是倾盆大雨,惊雷闪电。夏雨骤急,比风雨还急的,却是柳絮自边境快马送上的加急密报。
薛寅没被惊雷闪电劈醒,却因这封密报不得不大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展信一看,眉头便是一皱。
“快请陛下来。”他道。
屋外惊雷轰鸣。
风暴来了。
☆、第113章 骤雨寒霜
柳从之多年经营之下,柳絮的一部分可谓在月国扎了根,对月国动向几是了如指掌,只是身处异国,又隐于暗处,结构颇为松散。薛寅接掌柳絮之后,又亲自前往月国,将柳絮上下重新梳理了一遍,故而如今柳絮的消息来得极快,精准且迅速,强过其余任何情报。
柳絮每月都会送密报上京,骤发这种急报,可见事关重大。
夜深雨骤,宁王府亮起数盏灯,朦胧灯影映出为数不少的暗卫。世人皆知宁王圣宠颇隆,宁王府华美恢弘,却只有少数人知此地戒备森严内有乾坤,更少人知道的一点是,此地有通往皇宫的密道。
此处由前朝遗留下来的密道正是柳从之将这座宅邸赐给薛寅的原因,至于柳从之为什么知道这里有密道,薛寅就不清楚了,姓柳的向来神通广大消息灵通,耳目遍地,对宣京的熟悉程度恐怕胜过任何人,知道什么都不稀奇。
柳从之翻修前朝旧宅建宁王府时,连带着连地下密道也翻修了一遍,于是宁王府就成了有如皇帝陛下后花园的地方,来去自如不露痕迹,以至于薛小王爷一度看见柳陛下就头疼——您老人家能保重龙体,安安分分地待在皇宫里么?
小薛王爷这边呜呼哀哉一阵,却拿姓柳的一点办法没有。
没办法,姜还是老的辣,而对柳从之来说,搞定小薛王爷这种没出息的人实在不需花半点功夫——他只需要凝视对方微笑就好了。
薛寅是个不争气的,美人计这种东西,对他向来是百试百灵。
而柳陛下这种绝色,又向来是,一笑……那个倾人城。
咳咳,扯远了,还是说正事。
薛寅披衣坐在房中,将手中密函递给柳从之。
后者星夜而来,面上倒是无任何疲惫之色,接过密函细看一遍,沉吟不语,面上喜怒不显。
能让柳絮在这时节送来的急报,自是和边境动向有关,单单消息本身,是一桩乍看不大不小的冲突。
薛寅面上倦色浓重,人有些恹恹的,提一口气,强打精神:“这事一定有人煽动。”
柳从之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这事煽动与否,恐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能否影响当前局面。
厉明……江城……他脑中无数念头闪过,突然扬一扬眉,抬手唤来暗卫,道:“去请海日姑娘。”
暗卫无声无息出现,又一声不吭去了,柳从之呼出一口气,铺纸于案,欲要磨墨,却见薛寅微微垂眉,已不声不响地开始帮他磨墨。
他明显困倦,一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稍微苍白,眼睛低垂,一眼看去看不清眼神,长而密的眼睫微微翘起,显得分外秀气。
柳从之猝不及防,心头砰然一动。小家伙是个看似温软慵懒,真被招惹了却一点不含糊的人,必得顺毛摸,稍不小心就会竖起满身尖刺,炸毛跑掉,犯困的时候懒洋洋不理人,实际上心里在想着什么损招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换言之,这人装模作样的时候比较多,这等温顺乖巧,收起了所有爪牙和尖刺的时候……倒是不多见。
不过近几年,这种时候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花费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柳从之微笑,神色缓和些许,蘸墨提笔,悬腕思索了片刻。
窗外雨声淅沥,这时忽听雷声轰鸣,震耳欲聋,柳从之神色动也不动,在惊雷声中落下了第一笔。
那么,这个深更半夜,在风雨中被快马传来的情报,又讲了什么故事?
宣京风雨疾。
月国边境一带却是连着好几天都大雨倾盆。
白日里天空灰蒙蒙一片,乌云蔽日,雨水绵绵不绝从天而降,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地都泡在了水里。盛夏燥热,白日雨滴打在身上似乎尚有温度,像一滴一滴热汗,又像尚存温度的血液,淋得人浑身发痛。待得入夜,温度骤降,雨中渐渐夹杂了细雪,凝成白霜。
盛夏霜雪,虽非鹅毛大雪,却也不寻常。
老人说,雨是老天爷在落泪,而霜,是怨气。
丝丝缕缕徘徊不去的怨气,缠绕在这之前被月国流寇血洗过的村寨,徘徊在幸存者梦中,挥之不去。
一场流寇作案未能挑起两国战事,却埋下了仇恨,又或者点燃了许久以来长存的仇恨与怒火,难以消亡。
家国家国,家在国前,毁家之仇,杀亲之恨,切肤之痛,如何能忍?
所谓血债,有些人能忘,有些人却终其一生也忘不了。
倾盆大雨中,有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以夜色与风雨为掩饰,跨越边境,潜入了月国境内。
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一脱斗笠面相其实都普通得很,他们是普通的边城百姓,人数不多,平时日子过得都清苦,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有五六十岁的驼背汉,其中有人一生安分守己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有人互相认识,还有旧恩怨,然而此刻他们聚在一起,蓑衣下藏着刀。
刀,是用来血恨的。
血的是家仇国恨。
家园被毁,亲人被屠,一笔血债,若不能报,就如鲠在喉,难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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