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将其收在眼中,轻声问:“怎么了?”
薛寅并不说话,慢慢转过头看他一眼,侧身缩成一团,倦倦合上眼睡了。
这是他幼时怕冷落下的习惯,睡觉时总爱把自己团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冻。
柳从之静了一静,微微一笑,抬手拥住薛寅,也闭目睡去。
房内烛火渐熄了,迷茫的雾霭护住这座城片刻的安宁。远方的惊雷暴雨狂风闪电,一时似乎也未能入梦。
☆、第115章 月圆之夜
莫逆手中按着一枚铜钱,而后食指一弹,将铜钱往上一抛。
算命的一辈子坑蒙拐骗,手段繁多,到这时候,却反而活回去了,用起了这等不入流的把戏,倒是教人侧目。
铜钱准而又准地落入他的掌心,只听算命的一本正经道:“大吉。”
袁承海淡淡瞥他一眼,“哦?”
他话音刚落,就听窗外砰地一下劈下一声闷雷,震耳欲聋。袁承海神色变也不变,只说:“这可都要打起来了啊。”
算命的用两指夹起那枚铜钱,轻轻吹上一吹,毫不在意道:“此卦大吉,死几个人而已,打不起来。”
袁承海不去理他,而是低头看桌上的书信。
风急雨骤,送信的人来了又去,短短一封故人书信,却又卷着京华烟云入梦来,他冠冕已褪尽,见着这封书信,倒是心生莫大感慨与怀念,宫廷朝堂,如今想来,俱如一梦。
袁承海突然摇了摇头,温和一笑,眼神里含了点凶狠。
“也罢,狼崽子都要上门了,可不能让人小瞧了。我们走吧。”袁承海站起身,柳从之给他送这封信没有送错,袁承海在朝十数年,根基极深,人脉颇广,一旦出了什么大事,他正是派的上用场的人。
莫逆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也跟上了。
算命的漂泊了一辈子,冷心冷情,总把所谓家国天下当做狗屁,若非当年受了薛老宁王恩惠,这天下大势,谁做江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过谁做江山固然和他没关系,但如果有不长眼的要来扰他清净,让他日子过得不痛快,他就只能让别人不痛快了。莫逆行至门边,抬头看一眼屋外滂沱大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毫不在意走入了雨中。
这雨来得应景,也来得痛快。
他探唇舔一舔滑落至嘴角的雨滴,喟叹一声。
雨是好东西啊……
洗尽尘埃,洗尽血色,洗尽罪孽。
与此同时,江城城外不远。
达慕勒马,远远看着朦胧雨幕中若隐若现的边城,眼睛微微眯着,神色凌厉如刀,仿佛一只觊觎着猎物的野狼。
这几日天公不作美,雨下得没完没了,即使月国精锐,雨夜赶路,也颇麻烦,临近目的地,不得不缓上一缓,稍作整息。达慕精神却异样的好。
他在漫天雨水里嗅到一种腥味,雨腥味,也让他逐渐记起血的味道,于是亢奋不已。
雨中防卫松散的江城,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只脆弱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羔羊,肥美鲜嫩,如若不扑过去咬上一口,似乎都对不起这遍身锋利的爪牙。
偏偏就是在这蓄势待发只等出击的时候,煞风景的东西来了。
达慕回营,从副将手中接过了密令。
这是厉明发下来的密令,抵达边关时他已率军出发,故而信使一路狂奔疾驰而来,好险把这封密令送到了。
一封令达慕不要轻举妄动,挑起战乱的密令。
达慕眉头紧皱,几乎是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玩意。
皇帝陛下是害了失心疯了?怎么这就软了?几年养兵操练,日日紧绷,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进军南朝,让那锦绣江山换人做主么?如今箭在弦上,他却让他撤?不给那些南人厉害瞧瞧,他们还当月国人软弱可欺,能随意践踏呢。月国又岂是其它人能肆意来去之地?
达慕越想越气,呼吸一时急促起来,过得一会儿,他微微闭眼,呼吸又缓了下来,神色冷冽得像刀,眉间尽是煞气。
副将问:“将军,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达慕长出一口气,咬牙冷笑道:“传我号令,准备攻城!”
棋走到这一步,就不单单是棋手与棋手之间的较量了,每个棋子也都是变数,情势瞬息万变,谁又能纵览全局,窥得天机万象?
即将天明,雨势逐渐缩小,雨声淅淅沥沥,江城全城几乎都笼罩在烟雨中,毫不设防。
直至月国人的出现,将他们从美梦中惊醒,一睁眼,眼前便乱如人间炼狱。
恐怕这座城里的百姓至死也不会忘记这天。
昨日尚在盛世太平的梦里,今日就被刀枪兵戈逼到了眼前,这转变来得未免太快,让人一时回不过神来,仿佛眼睛一睁一闭,世界就翻了个个儿,天几乎都要塌下来了。
内城乱成一团,处处可闻百姓哭嚎,人心惶惶,只是百姓可以哭,可以六神无主,城守却不行,就算是天真的塌了,这种时候也必须来一个人顶着,没有哭着跑路的道理。既然吃着百姓供奉,关键时刻就必得出力,否则他这又是做的哪门子的官?
城守年纪不轻了,是个身宽体胖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平时养尊处优,这时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勉强套一身盔甲在城头居高远望,看见城楼下这批鬼魅一般无声出现的野狼也是心惊,当即数道号令发下去,求援的求援,找人的找人,遣散百姓的遣散百姓,当务之急更是聚了城内守兵,拼了命也要挡住这群月狼。
江城这个亏,吃在情报不畅上,远在宣京的人知道达慕极有可能会打过来,近在咫尺的人却不知道,情报送来总要时间,边关守将的大部分注意力又被尚皓吸引了过去,结果就是江城偏安一隅,一睁眼却发现大难临头,呜呼哀哉。
城守愁得头发也白了,在战火中哆哆嗦嗦地瞅着敌军,心里极沉。
他虽不是什么将帅之才,但眼睛也没瞎,这一仗,兵力悬殊,实力也悬殊,打不过啊,若是等不来援军……
他面上惧色一闪而过,打了寒颤,终究木然一摇头,低垂的眼帘透出一股沉痛的悲意来。
也就玉石俱焚一条路了。
攻城半日,死伤不少,大局已定,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月军突袭而来,数量虽可碾压江城守军,却不算太多,故而没有围城——他们或许也不必要围城,只要援军不至,江城就必然失守,十拿九稳,这种时候,又何必围城?至于援军,援军岂是那么容易能来的?
城守没等来援军,却等来了一个特殊的来客。
江城处处不妙,却侥幸占了地利,它有一南一北两个城门,左右环山,而月军行事但求迅速,不愿翻山,于是只能从一面城门下手,暂时波及不了另一面城门,这就给了城内百姓撤离的机会。
如今战况眼见不妙,这边守城军在勉力支撑拖延时间,那边一部分普通百姓被分批送出城——做官当兵的不得弃城而逃,这些百姓却手无寸铁,趁月国人没封城,能走一个是一个。然而也不是所有人都愿走,江城守军自然也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大家血脉连着亲,哪有抛下亲人自己逃命的道理?
于是城外战成一团血肉横飞,城内闹成一团处处哭声,城守只恨自己没有千手千眼,忙得不可开交,最恨还有人来添乱,焦头烂额之际,听说有人求见,先是不耐,而后仔细一琢磨,却是愣了。
在这人人恨不得跑路的当口,还有跑来江城?这不往火坑里跳么?难道是援军?可是他信使才出去,援军就算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时候到。
来的是个女人。
海日站在城头眺望城下烽烟,听得耳边哭号惨叫,眼神一时极为阴沉。
她极削瘦,这么飘忽站在城头,有一股苍白而又锋利的美艳,城守百忙之中看她一眼,就知道这女人是个人物,他心急如焚看城下形式,一面问:“姑娘有何贵干?”
海日不言,只闭目感受拂面而来的风。
其时雨已初歇,阳光初现,天边挂起一轮彩虹,美得几如梦幻,奈何这兵荒马乱的生死关头,谁也无心去欣赏这美景。唯有哭声与杀伐声纷至沓来,汇成一支战曲,融成艳丽血色,艳过天边七彩虹光。
微风拂起海日的黑发,她睁开眼,连日未眠,她眼中遍布血丝,乍一看,一双眼眸竟是鲜红如血。
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地道:“还请城守帮我一个忙,我必破江城乱局!”
江城不远,安梧。
拜柳从之布置与袁承海运作所赐,安梧早已里外戒严,守军戒备。安梧城守更是当机立断,分出一部分士兵前往增援江城。这固然是杯水车薪,然而江城能撑多一日,安梧就安全一日,毕竟唇亡齿寒,两相照应总好过孤军奋战。
已经不是袁大人的袁承海在忙正经事,莫逆却一言不发,抬头看天。
忙碌一日,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天边现出一轮隐约的月影,今夜又是……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团圆之时,想来,无论是阳间重聚,还是阴间重逢,都是团圆。
只是不知可有人愿意见到那些和他阴间重逢的人?那是仇人、陌生人、亲人、战友、亦或其它?生不同时,死却同穴,何尝不是讽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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