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如此,白夜却并不后悔,既然技不如人就该死,没什么好怨怼的。
他只是十分好奇。
事实上,当他一身镣铐、形容狼狈地被带到柳从之面前的时候,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还没死?”
这话他第一次见柳从之的时候就问过,可见是真心疑惑。柳从之好整以暇地笑:“我运气好。”白夜皱眉,显然对于这样的答案不能信服,柳从之一句话说完,却转头看薛寅,眉目温柔眼波含情,看得薛小王爷毛骨悚然却脸皮发烫,小心肝有些发颤,浑身寒毛直竖。
白夜对眼前种种毫无所觉,或者就算是有所觉了,他也毫无兴趣。柳从之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他有些失望,摇了摇头,最终道:“我治不好你的伤。”
柳从之抬头看他。
白夜声音平板:“不过就算能治好,我也不会治。”
柳从之淡淡一笑:“我一开始也没想过放你一命。”
白夜遗憾道:“可惜我没能杀了你。”
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柳从之瞥他一眼,眼中不见怒色,只点一点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白夜摇头。
柳从之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人想见你,你们或许有话可说。”
☆、第99章 早春京华
白夜仰头看那个据说要见他的人。
一袭青衫,文士模样,仪表堂堂,神情潇洒,乍看是个沉稳,然而气质总带一分漫不经心的人,一个陌生人。
白夜对眼前这人是人是鬼都兴趣缺缺,只道:“你为什么要见我?”
莫逆笑得漫不经心,只垂眼打量他。
白夜年纪不大,眉眼秀气,身板较成年男子为削瘦,神色漠然,眼神冰冷。
莫逆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体尚且单薄,然而一身的爪牙早已被打磨得锋利,故而往往会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锐利与戾气,小薛王爷就是其中一例,平时温软困倦,真亮起爪子来可不比谁弱,可眼前的少年却不一样。
白夜身上没有少年人的锐利,没有嗜血好战的杀性,没有痛苦,没有不甘,眼中空无一物,年轻木然的面孔上隐现一股暮气,太多人在这个年纪还未长大,他却似乎已经历尽沧桑,看破生死。
这所谓的看破生死,便是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为达目的,倾尽一切誓不罢休。与其说这是一个人,不如说这是一把兵器,一把没有自己心意喜恶的兵器。
莫逆看在眼中,却不动容,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有一个师父。”
这话是废话,白夜当然有师父,毒术医术这等本事若无人教授,便是天纵奇才恐怕也不得其门而入,所以这世上赤脚大夫很多,神医却少。白夜抬头看了莫逆一眼,却是话也懒得接,敷衍地点一点头。
莫逆不以为意,摇摇折扇道:“你师父姓宁,是南朝人,所以你会说南朝话,对么?”
白夜这时眼中才带了些许诧异之色,认真地打量了一会儿莫逆,道:“你认识那老杂毛?”
莫逆沉默片刻,收敛了笑容,“你师父说来也是我师叔,数十年前,他们师兄弟反目成仇,一人隐姓埋名,一人远走月国,再不复见。”
白夜“哦”了一声,却仍然无动于衷:“然后呢?你如果要我帮你带话,我带不回去了。”
这些陈年旧事与现在又有何关系?况且这是那老杂毛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莫逆笑了笑:“确实,陈年旧事而已。我师父他老人家早已离世,看来师叔还十分硬朗。”他不咸不淡地扯完,随手一收折扇,忽然话锋一转:“你既然是师叔弟子,可知月色明所在?”
白夜眼中闪过惊诧之色,静了一会儿,摇头平板道:“不知。”
莫逆挑眉一笑:“我十年前重伤垂死,受师叔所救,师叔于我,到底有一份恩情。你若能把月色明所在告知于我,我念在同门之谊,或可设法救你性命。”
莫逆要求与白夜交谈,柳从之允了,甚至十分大方,允许他们二人单独谈话,只把外面围得严严实实,确认没人能逃出去。莫逆一张口就是救白夜性命,直把这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备都视作无物。
白夜抬头,认真地看了莫逆半晌,神情十分古怪,最后摇了摇头。
他冷冷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是么?”
莫逆直视白夜,挑了挑眉,最终点头表示知道,而后折扇一摇,施施然扭头离开。
他同白夜说来算是师出同门,故而两人都知道,月国奇毒月色明,其实是在一个南朝人手上见了天日。
月色明乃绝毒,但用以成毒之物只在月国有,并且数量极其罕见,莫逆师叔宁先生昔年家破人亡远走月国,最终却被这一代毒术行家发掘了此毒,从此流毒无穷,害人无数。
然而这等逆天之物,自然不可能易得,月色明极其难寻,若无材料,再是毒术行家,也制不了此毒,所以月色明原材料的所在之地,便成了重中之重。
莫逆为此许言救白夜一命,白夜却道世间已无月色明。
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月国又怎会容忍手里最后的月色明失落南国,不见踪迹?
若是假的,那月国又会对怎样对付南朝?
莫逆行至屋外,忽然叹了一叹,神色是十足的漫不经心。
月色明是绝毒不假,但害人又何须月色明?就算没了月色明,也会有其它东西,毒物虽毒,但到底比不得人心毒。
莫逆或许有办法救白夜,或许没有。
然而白夜已经拒绝了他的提议。
这意味着他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斩断,他即将面临自己的结局。
白夜以为自己会死得很难看。
他是厉明心腹,又妄图谋害柳从之,一刀毙命于他而言倒是不错的下场,但他不认为自己会死得那么轻松。
白夜嘴巴很严,但柳从之难道不想撬开白夜的嘴知道厉明究竟有何计划?而撬开一个人嘴巴的方法向来简单,不外乎酷刑。
白夜对此的打算很简单,如果事情走到那一步,他就先杀了自己。
他是死士,而且是个很明白该怎么弄死自己的死士,就如他一直很明白怎样才能弄死别人一样。
他或许应该在确定被擒了无生路的时候就寻死,以绝后患,但他没有。
只要他还活着,不到最后关头,他就不想自己了结自己。
他这一生并无什么值得留恋之事,然而他并不想死。
活着到底强过成为无知无觉的一具枯骨。
白夜躺在铁牢中认真地看着高处洒下的天光,心情平静如止水,第一次发现天光似乎很美。
一念闪过,他又皱了皱眉,眼中浮现些许困惑之色。
天光很美,可他杀人无算,一念之间,又亡去了多少人的天光呢?
他心底这些微的动容并不重要,他今生命已如此,满手洗不净的血痕,落得如此下场,自然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
柳从之给予白夜的结局并非酷刑拷问,也非当头屠刀,而是审判。
白夜,月国人,擅制毒、用毒,曾潜入宣京于水源中暗中投毒,导致宣京瘟疫,死伤者众。逃离宣京后又在平城投毒,屠戮平城,最后更是妄图谋害圣上,动摇国之根本,罪不可赦,其罪当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慰死者在天之灵!
此人非但要杀,而且必须得光明正大地杀,斩于闹市,以其鲜血祭我河山祭我子民!
问斩时间定在一月之后,届时许多平城遗孤也会赶到,亲眼见一见仇人的下场。
薛寅得知这桩消息的时候,正在和莫逆喝酒。
确切的说,是薛寅趴在桌上懒洋洋地吃糕点,莫逆悠悠闲闲地喝酒,算命的消息灵通,故而他在说,薛寅在听。听得这桩消息,薛寅怔了一怔,而后打个呵欠,算命的气定神闲,毫不动容。
两人谈过这话题,又很快将其略过了。薛寅又拿了一块糕点塞嘴里,一面吃,一面含混不清地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说。”算命的潇洒地摇着扇。
“柳从之的病情……”薛寅顿了一顿,“究竟如何?”
莫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
薛寅翻个白眼,也不继续追问,只看着莫逆。
莫逆打量了他一会儿,最后叹气:“王爷,你可知你这运数,再碰上柳从之的运数,实在是邪了门了?”
薛寅不明所以,他只知道他碰上柳从之就倒霉,虽然似乎也有好事,但还是倒霉的时候比较多。
莫逆见他一脸不明所以,无奈摇头,最终高深莫测道:“我只告诉你,陛下身体好得很,长寿安康之相。”
薛寅皱眉,姓柳的一副病弱苍白就要断气的模样,长寿安康?
“信不信就看王爷你了。”莫逆留下这一句,浑身仙气杳然地跑了——回袁府。
这家伙如今还真成了袁大人座上客,而袁大人财大气粗出手大方,算命的贴上去就不打算下来了,成日吃喝玩乐,日子过得当真是舒心潇洒,教人眼红。
薛寅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把盘子里最后一块糕点吃掉,喝一口茶,想了一会儿,也爬起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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