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路的尽头,顾明珩远远看着亭中不甚清晰的人影,吩咐道,“去将军府通报一声,就说阿木今日歇在东宫了,明日午后便回去。”姜柏应下,转身很快地离开。
漱玉亭建在东宫一处三丈(十米)高的假山旁,绿树掩映,幽兰盛开,很是清幽。山石上有水流湍湍,落于池中溅起无数水花,池中种有睡莲,莲下锦鲤浮游。
亭边一旁侍立的宫侍见顾明珩沿着小径一路走来,急忙恭敬地行了礼,又见他挥了挥手,便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夜露有些凉,顾明珩远远便闻到了烈酒的酒香,像是要将人沉静下去的心绪再次激起。
穆寒江虽坐正了身形,腰背挺直,但是不难看出他已经喝醉了。听见脚步声,过了数息他才转头看过来,偏着脑袋辨识了许久,迷蒙的双眼瞬间铮亮,“阿泓……你来了?我还以为你再不理我了呢……”
他呢喃着说完,又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看着身前的人,像是要将他记在血脉里,再不能抹去。
见“谢昀泓”没有说话,他又很是委屈地皱起了眉,有些着急地重复了这几日来无数次想要解释的话,“阿泓,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成亲的……真的没有……她们全都比不上你,我才不要和她们成亲……”
酒气上涌,面色更醉了几分,却还是固执地不断解释着,生怕谢昀泓一气之下便又走了。
“所以阿泓,你不要不理我可好?”他一手扶着石桌站了起来,身形摇摇晃晃,双眼紧盯着来人,满含着期冀与忐忑。
顾明珩扫了一眼石桌上空空的酒坛,知道他醉的深了,否则也不会将自己错认为谢昀泓。叹了口气,顾明珩声音温和地道,“阿木,我不是谢昀泓。”
闻言穆寒江像是愣住了,看了眼前人许久,眸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才笑着开了口,“唔,是阿珩!我认出来了,你是阿珩!”
他一下子坐到了石凳上,面上笑呵呵的,笑着笑着却满眼的苦涩。一手又执起酒杯,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和顾明珩说,“我就说啊,阿泓明明还在生我的气,怎么可能来找我呢……”
他将杯底的酒液一口饮尽,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趴在石桌上,嘀咕着说着话,听不清楚。
衣袖不经意间掀翻了酒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尤为刺耳。
“阿珩,你说我可以像殿下娶你一样娶阿泓回家吗?这样就可以每天每夜都见面了。”他侧脸靠在石桌上,喃喃问道,看着山石上留下来的水流,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那时候我就可以带着阿泓回去燕云骑马,拉弓,打猎,整个燕云都没人敢欺负他!……要是谁敢欺负我的阿泓……我就揍他!”
说着说着,声音却变得哽咽了,一寸一寸地低下去,如泣如诉,令人闻之伤心。
正当顾明珩想着是否要将他扶回偏殿去的时候,似有所觉得朝着亭外看去,就见谢昀泓站在台阶上,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略显凌乱。想来应该是站了许久,小径两旁草尖上的夜露都将他的衣摆浸湿了。
他执着折扇的手垂放在身侧,双眼极为专注地看着醉过去了的穆寒江,神色复杂。
顾明珩站起身来,“他已经醉了。”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嗯。”谢昀泓视线依然落在穆寒江的身上,应了一声才抬步走近了。他站在穆寒江的身后,伸手想要碰一碰的肩膀,却终是收回了手。
趴在石桌上的穆寒江紧闭着双眸,唇间喃喃喊着的,是熟悉的两个字——阿泓。脸上的神色动容,谢昀泓弯腰将他手中握着的酒杯取下来,又理了理他有些凌乱的外衫。视线掠过他的侧脸,霎时怔住了。
“阿泓,你——”顾明珩想要问你和阿木准备如何,却又止住了话——这个问题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谢昀泓像是明白他未出口的话是什么,唇角微扬,却毫无笑意,“我和他,一个是谢氏嫡子,丞相负的公子。一个是穆氏嫡支。我日后注定要入朝为官,为宰为相。而他,注定要征战沙场,功震天下。阿珩,你说,我们能如何?”
他手掌触到穆寒江的肩上,感觉着他不断透过衣衫传来的热度,眼中似有水光。
“他要娶妻了,我心中难过,难过到要死去的感觉!我可以对他发怒,可以对他不理不睬,可是我却无法阻止。”
他低声说着,像是怕吵醒穆寒江,极力压抑着,“我和他两人永远都不可能像你和殿下一样,在人前执手相握。既然如此,为何要徒增伤感呢?日后他会娶妻,我也会娶妻。”
说着扯了扯嘴角,“有时候在想,若是我未曾从江南来到东宫,也不会遇上他。前人也说,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说着俯下身将穆寒江的一只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有些费力地将他搀扶了起来。醉过去的人很是沉重,谢昀泓力气不大,瞬间鼻间气息都变得粗重了些,双腿也有些颤,但是脚步却极稳。
靠在他身上的穆寒江像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眼睑动了动却没有能睁开。但是嘴里却一直喊着“阿泓”。一声接着一声,令人蓦地心酸。
两人沿着小径徐徐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脚印并排在一起,如同要延伸到天之涯。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半夜的时候,陆承宁才有些疲惫地回了东宫。简单地沐浴后换上寝衣,披着玄色外衫朝着寝宫走去。檐下的宫灯将地面照亮,令他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了阴影之中。姜柏守在寝殿外值夜,见他行来躬身行了礼。。
“今日可有什么事?”陆承宁走到台阶处低声问道。
“入夜的时候,穆公子在漱玉亭中喝醉,太子妃去看了看。后来独自回寝宫的时候,情绪似有些沉郁,辗转许久才得以入睡。”姜柏想了想说道。这已经是惯例了,每每陆承宁不在东宫,回来后俱是要询问阿羽阿徵与姜柏可有事发生,心底总是放不下顾明珩。
陆承宁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轻声推开了寝殿门。
寝殿中没有燃香,只有隐约的花香沿着风传来,少了沉闷之感。绕过屏风,就看见琉璃灯还亮着,灯火虽有些暗,却让人心生暖意。
解了外衣,陆承宁坐到床边,就见顾明珩双眉微颦,睡得很是不安稳。掀开锦被的一角,陆承宁上了床,躺下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中。
顾明珩没有醒过来,却很是自然地翻身将自己的头靠在了他的胸口处,一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眉间这才松了下去。
陆承宁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间,轻轻叹了一口气。今日在御书房,父皇便提到安王即将于初夏时节进京,此时已经在路上了,谈及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言语之间颇为期待。
他蓦地想起顾明珩曾经告诉他的梦境,心中微凛,总有不好预感。
天下皆知,当年今上逼宫夺位,连杀兄弟数人。唯有时为六皇子的陆泽和留了性命,在陆泽章登基后还被封为安王。
而在他去往封地的近二十年里,未曾踏入京中一步,二十年如一日地醉心书画山水,不理俗务,以此表示自己毫无窥伺皇位之心,忠于今上。
但是陆承宁却觉得,这个安王叔远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至少一个闲王,绝不会派暗桩入宫监视储君。
☆、第六十一章
锦州官驿。
行了整日的路,队伍已是人困马乏。入夜不久,整个官驿都安静下来,唯有夏夜的虫鸣点点,以及自马厩的方向传来的几声骏马嘶鸣,在夜色中尤为清晰。
将灯火移到中央的桌案上,杜安廉和曹咏望坐到了桌案的两侧,沉默着没有说话。一人闭目养神,一人则凝视着灯火面带思索。他们是安王府第一幕僚,年近不惑,在安王的麾下已经过了近十年,算是王府老臣了。此次安王进京,便也一路随行。
不一会儿,内室便传来了节奏轻缓的脚步声,长发潮湿的陆泽和身披一件薄衫走来。他眉目间与陆泽章有些相似,或许是更加肖母的原因,令他在灯光下的眉眼更加柔和一些。这些年来他保养得很不错,虽只比陆泽章小了两岁,但是自面容上看来并不与年龄相符。
他坐到桌边的木凳上,一手放到木桌上,姿态显得很是随意,“两位先生等久了。”他开口的语气尚算温和,但是眼神却有些锐利。
曹咏望与杜安廉两人急忙起身行礼,连声道“不敢”。陆泽和满意地点了点头,口里赐了座,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一路上行来,两位应该也或多或少听说了些民间关于陆承宁的议论传言,不知道作何想法?”
他一双眼盯着跃动的烛火,声音轻缓有如咏歌,却带着隐约的不悦甚至是怒气。
杜安廉想了想开口道,“与十年前相比,太子的民望要高了许多,如今均是褒扬多过贬斥。”杜安廉双手笼在袖中,声音徐缓,带着一种淡然。他这般镇静不乱的模样想来很受安王的欣赏。
曹咏望接口道,“这样的情势对王爷来说,是甚为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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