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话到唇边,却无法倾吐。
——上一世的记忆令得自己几乎一直活在阴影与不断的催促鞭策之下,这些年来时常梦魇,或是惊惶于两人的结局会如上一世一般,不管如何,心下也不曾安稳过。
若是告诉了阿宁,不过是徒添更多的忧虑罢了。说出来令两人俱是担忧,倒不如自己独自铭记。
顿了顿,便换了另一种说法,“只是前日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宁被废,我被囚禁于地牢,而安王叔做了皇太弟。”他的语气很是宁淡,像是毫无情绪一般。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语调韵律间竟是带着一丝预言的味道。
说完他便住了口,心中却有些紧张——这般似真似假的话,未经思索便出了口,虽然确是上一世的结局,但是他不知道陆承宁对自己的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孤注一掷地将心底隐藏的部分秘密说出口来,可是妥当。
月色悠凉,树叶在地融于月光,竟似水中鲤鱼,徐徐浮游。
陆承宁抱着他的手未曾松开分毫,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不会的。”简单的三个字,却令得顾明珩涌动了半夜的心绪突然安宁了下来。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足以令人深信不疑。
“嗯。”顾明珩鼻音浅浅,辗转着翻了个身,面对着陆承宁的面容,弯起的唇角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一手环住陆承宁的脖颈,语气柔了下来,“心中的郁气突然就散了。”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沉稳的心跳声节律不乱,令得他渐渐有了睡意。
不知何时,那个站在桥上迎自己入宫的年幼储君,已经长成了足以依靠的男子。
“嗯,睡吧,我在。”陆承宁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他揽紧在怀中,用自己的头靠着他的头,不一会儿耳边便传来了顾明珩清浅的鼻息,想来是已经睡着了。
陆承宁感觉着臂弯上的沉重,凝视着黑暗许久才闭上了眼,心下安稳。
窗外月光成练,花叶弄影。
次日上午。
顾明珩独自一人坐在崇文馆执笔给宁无怿写信,陆承宁天刚破晓便去了含元殿。储君已到加冠之年,从年初开始,陆承宁便开始入朝听政,崇文馆的课业也都停下了。
但是不管是顾明珩还是穆寒江与谢昀泓,几乎每日都会去到崇文馆中,或论及时政,或是弹琴作画。而下朝后若是回来的早,陆承宁也会过来,讲今日朝中情势,共同商讨。
这已经成为了四人共有的习惯。
逐渐有人声传来,顾明珩开始的时候未曾注意,但是后来却发现了不对劲。往往都是两人谈笑着一路行来,要不就是一边走一边拌嘴,可是今日却是极为反常。
“阿泓——阿泓我真的没有!”谢昀泓水色的袍服衣角匆匆划过地面,穆寒江跟在他的身后一路跨进崇文馆的木槛,语气很是急促。他想要伸手拉住谢昀泓的衣袖,但是见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又顿住了手。
即使平时自己惹怒了他,他总归是还要理自己的。但是这次,他的神色不显,双眸却如冰封。
是真的不愿理会我了吗?
穆寒江站在门口,看着谢昀泓站到书案后,挽了袖口写起字来。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几分冷意。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才能令他看自己一眼,只低声说道,“阿泓,我真没有和我爹提到婚事,提到成亲,我不想成亲的……”他的声音有些小,此时看着谢昀泓,“阿泓”二字叫得委屈而谨慎,像是担心他连这个名字也不允许自己叫了。
一身利落着衣的穆寒江站在门口,整个人的气息都倾颓了下去,他看着只有几步远的谢昀泓,想却不敢走近。
一旁的顾明珩握着墨笔的手一顿,笔尖的浓墨凝结成珠落到了宣纸上。他看着缓缓晕散开来的墨迹,只觉心下一沉——果然还是如此吗?
穆寒江已经加冠,按照京城世家的惯例来说,此时尚未成婚也算是罕事了。但是想到他的父母兄长俱在燕云,这般的情况也算情理之中。但是如今穆家回京,各方都看准了这手握军权执掌燕云的穆家。穆寒瑛穆寒逸俱已成婚,穆家嫡系之中便只剩了一个穆寒江。
想来或许是穆将军提了提,却不知怎么被谢昀泓听到了。
崇文馆一时极为寂静,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都隐隐可闻。突然,“啪”的一声清脆传来,竟是谢昀泓手中执着的墨笔笔杆被扳断开来,滚落到了书案上。
他依然维持着低埋着头看向纸面的姿势,手握着残存的半支墨笔,无人能够看清他的神情。白玉一般的指节紧捏着笔,未曾松开。
穆寒江担忧地看着谢昀泓,朝着他迈了两步,“阿泓……”
他还没有说完,在看见猛地直起身的谢昀泓时住了口,只听他道,“你若想要娶妻,便去娶吧。”向来如水光潋滟的眸子如雪覆湖面,他将手中的笔杆放到案上,朝着门外走去。衣衫摇曳,分外零落。
经过穆寒江的身边时,他淡淡开口道,“我绝不会去喝你的喜酒!”
那一刻,背对着穆寒江的他,蓦地红了眼眶。
骄傲如他,却是落了泪。
窗外传来呜咽的风声,穆寒江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动了身形,走到了谢昀泓的书案边。案上用玉质纸镇压着一张白纸,上面墨迹凌乱,最后一划半途而绝,断在了一处墨渍上。细小的墨点溅开在雪宣上,刹那间刺了眼。而不远处,是生生被手指扳断的毛笔。
穆寒江将手放到了字迹间,指尖触到了一阵湿意,淡淡的墨渍印在了他的指腹上,如再也不会消失。
“阿珩,阿泓可是再不会理我了?”他突然问道,带着迷茫,“昨夜二哥打趣说我也该娶个妻子带着回燕云了,我没有答话。我不想娶妻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谁也比不过阿泓。”
他神色有些恍然,又带着无措,“清晨的时候阿泓进府里来找我,正好遇见二哥自我的院子里出来,那时二哥朝着我喊了一句‘穆三,父亲也说你赶快娶个妻子回燕云’。听完之后阿泓转身便走了,再不理睬我。”
他偏过头看着安静听着自己说话的顾明珩,像是变了个人,气息很是衰颓。
顾明珩动了动嘴角却没有开口,这般的事情,并非是他能够插足的,即使他们一起长大,于情之一事,亦是无法干预更多。
沉默了许久,穆寒江突然朝着门口走去,脚步甚为急促,像是想要追赶什么。但是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停住了身形。他看着门外耀眼的天光,唇边溢出了浓重的苦涩。
风吹书卷,浓墨染就的雪宣上,写着四个笔锋凌乱的墨字——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心里有些难过的作者君:
最后一句话的全文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本想把章节标题改为深情 因为写着写着想到了这个词 “难赋深情”
莫名心生忧郁啊……【嗷嗷嗷 为什么作者有话说也是这种语气==
作者君正常的语气应该是:嗷呜 心里好难过求抱抱~呜呜TT
☆、第六十章
接下来的几日,虽然二人依然日日来这崇文馆,但却再不如从前了。穆寒江看着谢昀泓的侧影多次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敢轻易靠近。
而谢昀泓却像是没有看见他忐忑的模样一般,每每视线掠过他的方向,都不会再有停留。
顾明珩在一旁看着心中难过,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夜色落下帷幕,将整个宫城都笼罩在了其中。
顾明珩独自坐在灯下翻看着书页,霜色的外衫松散地披在身上,沿着坐榻覆下,殿中唯有灯火偶尔的“劈啪”声。下午的时候陆承宁便被今上召去御书房议事,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宫侍们都候在殿外的廊下,此时整个寝殿中唯有他一人。影子斜斜地落到地上,形单而影只。
偶尔自行行墨字间回神,总会下意识地拢一拢外衫——阿宁,原来没有你的夜晚,空气也变得如此凉人。
“何事?”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屏风外,顾明珩淡声问道。
“禀太子妃,穆公子在漱玉亭中饮酒,看着怕是醉了。”姜柏的声音放得很低,没有宫侍惯有的尖细。他深埋着头,朝着屏风内的人影说道。
接着就听见衣衫摩擦的窸窣声,木屐声轻,不一会儿就看见霜色的衣摆出现在了眼前。
“阿木还没有回去?”顾明珩一边说着一边朝外走去,脚步有些急促。
“回太子妃的话,穆公子今日午后便出宫去了,于傍晚的时候又进了宫来。他命人找来了几坛酒,又叮嘱说不必通报殿下与太子妃。奴才看着穆公子是想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喝酒,便命人在一旁候着,等候差遣,若有什么事也好来通传。”
姜柏一路解释着,跟在顾明珩的身后,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嗯。”顾明珩听完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阿木他不在自己家中喝酒,却来这东宫,想来而是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借酒浇愁吧?将军府中有父兄在,若是如此必定会让他们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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