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哪怕献帝算盘打的再好,也没法真正与曹操撕破脸,唯能暗中行事。
只可惜……开头便已犯轻敌大忌。
——谁又能想到曹丕曹彰居然没出门,而曹植又滑的像条鱼呢?
杨修喝完茶,细细凝视小孩神色。见他依旧是那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不禁把玩着茶杯:“因此首战必成关键。假设献帝当真联合袁绍袭击曹公,结果可想而知。”
“一旦首战我方战败,此后举步维艰,乃至许昌沦陷,也不过时间问题。”
“如今刘表与孙策皆按兵不动,概因他俩欲坐山观虎斗。两虎一死一残,是他们最喜欢的结局。我方首战败势太快,刘表、孙策皆不愿。因为北方势力一旦全部落入袁绍之手,他非但不会残,更补充了力量,此时哪怕刘表与孙策联手亦不可抗。是以袁绍虽强,他想要赢这一战,恐怕也很难。”
杨修说道这里,又笑了起来:“此事表面上看似如此,但事实却不是。”
“此事我知,郭奉孝自然也知。他紧随曹公,因而前线其实无需担忧。”
危险的是前线,但安全的也是。真正要担心的却是许昌。
留下八千老弱,曹丕忧心前线,定不会防备献帝。若献帝若在此时发难,他们首当其冲,性命又是否无忧?
曹植闭了闭眼,面不改色。
他已知道杨修要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得杨修道:“而你,是否想将此事告知二公子?”
话音落下,再无人说话。一时四下万籁俱寂,唯房中香烟袅袅,模糊视线。
曹植自然是要告诉曹丕的。
世人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献帝作为他虽已了然,但曹丕毕竟还不知晓。
但杨修呢?
哪怕再小心再伪装,曹植也知道平日定有些地方暴露自己绝非一般八岁小孩,杨修有所怀疑也应如是。但他又想要证实什么?
曹植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了计较。
恐怕还是……
杨修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步:“我今日同你说这些,你定是十分疑惑。但你也不必猜测目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
杨修说到这里,已站在他前面。他俯下身,双手撑着案几,双目直直撞入小孩眼底:“此战若胜,我军统一北方,曹公必将考虑世子之事。而我希望,将来曹公百年之后,继承他大业之人——是你。”
曹植瞳仁下意识收缩了。
“你天资聪颖,我早已明说。你二哥在你这个年纪,为人处事绝无如此冷静而理智。”
曹植的眉头已皱了起来。他的声音也压得很轻,很轻:“父亲心中早有计较,先生不应同我说这些。”
杨修一字字道:“正因你父亲心中早有计较,我才要说。”
“你处处展现不同寻常,又处处隐藏不同寻常。你以为我们皆是蠢材吗?”
曹植眨了眨眼,杨修甚至能清楚见得小孩纤长浓密睫毛上下颤抖的委屈姿态:“可这些不都是先生教我的么?”
杨修闻言仅是不置可否一笑。他直起身,凑到小孩眼前,四目交接之下避无可避,一如昔日郭嘉动作:“说起这些,我倒有一个问题。”
“先生请问。”
“我既只教了你文学礼仪,你那些不同之处,又是哪里学来的?”
小孩的眼睛眨的飞快,显然就是在想如何扯过这个话题。
杨修缓缓直起身:“你不说也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此战时间也许很长,你还有时间来考虑我所言。你可以将所有一切不凡推到我身上,却永远无法猜测你父亲心中所想。”
大约是杨修所言太过悚人,曹植一整个下午都有些恍惚。以致与王奇搏斗时,本该躲过的一拳蹭过了鼻子,流了一手鼻血。
小孩仰躺在床上,好让王奇帮他处理。
王奇给小孩鼻孔里塞了团棉花:“你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有些烦……”
王奇掀了掀眼皮:“小孩子家家的烦什么烦,再说你不是就想活下去么。”
“是啊,活下去。但活下去之后呢?人总会贪心的,活下去之后,更想活的更好吧。”
王奇面无表情:“你现在已经能活下去了?”
“呃?”
“不说你父亲能不能活过袁绍大军,就说你。方才只要我想,你早死千百次了。”王奇抱胸,俯瞰一鼻孔塞着团白色棉花的模样,嗤笑起来:“哪个给了你无限自信,让你以为能活很久?”
“……被您这么一说,我又有了一种瞬间就会死的错觉。”
“呵,本该如此。”
“……”
不管小孩是在杨修与王奇摧残中挣扎,抑或与曹丕兄友弟恭,此时又发生一件大事。
袁术自败于陈州后,愈发困顿,欲投奔袁谭。曹操知后,谴刘备、朱灵二人于下邳截击。正值此时,袁术病死,刘备伺机逃至下邳,杀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屯于沛县。曹操后悔莫及,遣刘岱、王忠二人击刘备,不能胜。
几日后,董承、刘备,汉献帝等人密谋诛杀曹操之事败露,除献帝与刘备,同谋之人皆被诛杀。
☆、如此报复
曹丕知晓此事时,曹操已遣人回了许昌。他便随荀彧入宫,以逆谋之罪捉拿同为密谋的董贵妃。献帝苦苦哀求,以董贵妃怀有身孕为由,请求曹丕告知曹操免其一死。曹丕听罢自然安抚献帝说,会将此事如实禀报父亲,仍将贵妃打入大牢。
这一夜的许昌是在杀戮之中度过的,声势惊地百姓差点以为是袁绍杀过来了。翌日朝堂之上献帝见着熟悉的官员消失了大半,上下侍卫也俱是新面孔,不禁声泪俱下。
此番惊变曹植恍若未闻,从容落笔,今日临帖便成了。
他坠马之后曾请曹丕教他写字,时间定在饭后一个时辰。后来跟随王奇习武,便将时间推至晚间。
时近两年,曹丕从未想到曹植居然能坚持至今。除了最初被王奇揍得太惨的那几日,曹植几乎从无间断过练字。
虽然一直是曹丕教导,但曹植的字其实并不像他。从些许字中可窥得刚柔并济,曲直得度。想来待曹植年长,可自成风骨。
这个时候,侍卫却匆匆而来,禀报曹丕董贵妃难忍狱中艰苦自缢而亡的消息。
曹丕闻之,面不改色命来人退下。但当小孩看去时,却发现他眸色复杂难辩。
曹植眨了眨眼。
曹丕很快回了神。他转头凝视看着他的小孩,不知为何忽然就问道:“四弟你……是否觉得二哥太过残忍?”
曹植心中好笑,面色却依然天真无邪。他将毛笔搁好,握了握曹丕的手关切道:“二哥怎会残忍?”
曹丕闻言笑了笑。他也说不上此刻心中是何感觉,只是捏着小孩柔软的小手,莫名觉得温暖油然:“三日前,二哥将一名怀有身孕的弱女子囚于地牢,以致其一尸两命……唉。”
曹植认真思索半晌,才道:“也许对于女子与女子家人而言二哥很残忍,但于弟弟而言,二哥是好二哥。”
于他而言,曹丕不过是个心怀理想,意气风发的小少年罢了。从未因何事而亏待自己,又何来残忍一说。
曹丕闻言叹了口气,面上虽仍怅然,却已有了释怀之色:“不错,对他们而言,二哥自然是残忍之人。父亲将许昌交由二哥,二哥若因心慈手软而失许昌,又如何对得起父亲呢。”
曹植笑着称是。
曹丕说到这里,心中又有了忧虑。他放开小孩的手,踱至窗前遥望官渡方向,良久才叹息道:“昔日父亲迎天子是为天下太平,然各方诸侯无一人听命于天子,甚至袁绍讨伐檄文中更称父亲为篡汉逆贼,如今大敌当前,还要分出心神来看着这位帝王……着实多余啊!”
此时天空已有一轮弯月,银辉洒落满城。只可惜目光尽头甚至连这座曹府都装不下,忧思又有何用。
他看了许久,直至夜风吹凉面孔才回了神。转头,见小孩静静凝视自己。灯火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清澈的眸色竟也染上说不出的深幽。
他便忍不住摸着小孩的头,笑道:“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了,二哥也不过庸人自扰罢了。”
语罢,乘着夜色出门回院子了。
曹植瞧着他的背影,敛眸看少年曾因示范而写下的一首诗。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辗转不能寐,披衣起仿徨。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时袁绍大军逼近,大多百姓面色凄凄以为朝不虑夕。曹丕见之,写下此诗。
便如同今日,会为董贵人之死而感觉悲哀——不可否认曹丕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许是因为精通诗词歌赋,于是就有了文士骚客普遍的伤古悲今之心。
很难说这种感情是好是坏,曹丕骨子里毕竟还是心狠手辣之辈。
譬如此番献帝苦苦哀求,倘若曹丕心肠再软一些,自然是将董贵人囚禁于献帝身旁,而非即刻入牢了。是以这种同情心,很难改变曹丕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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