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眨了眨眼,似有些不明白郭嘉为何要说这句话。
郭嘉却不解释了。他又说:“你方才一定在想,我为何叫住你。”
曹植再眨了眨眼:“先生定会告诉我。”
郭嘉闻之,也不看他,只遥望天际。苍穹湛蓝,深邃亦如他的瞳仁:“事实上,象运入许昌前,我同文若打了个赌。”
“嗯?”郭嘉与荀彧打赌么?这个赌应当是与大象有关了。不过一本正经的荀令君居然也会同郭嘉打赌么……抑或者说,一旦不打仗了,这些士大夫们就果然十分无聊么?
“我们皆认为主公会命人称象,不过我赌想到办法的人,是你。而文若却说,六公子有大智慧,想到办法之人定是他。”郭嘉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微的停顿。
他本是极淡雅之人,此刻短暂无声,竟也染上些许温和。
而后,他才正色道:“你害我输了打赌。”
“……”
曹植面色无可自抑地微妙起来。
这打赌他先前又不知道,输了又与他何关呢——这种躺着中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郭嘉却没有瞧见他的表情,继而淡道:“既是打赌,自然有赌约。我输了一年的酒。”
众所周知,郭嘉嗜酒如命。且他身体虚弱,大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酒。如今要他一年不喝酒,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曹植忍不住道:“……所以?”
“我输是因为你啊,小四公子。”郭嘉眸中愈发惆怅,他深深叹了口气,“所以我希望,你能负责我这一年的酒啊。”
曹植面上的表情愈加微妙的:“可先生与荀大人不是打赌了么?常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先生难道不是愿赌服输?”
“没关系。”郭嘉弯眼笑了笑,眼中狡黠之色愈甚。“我偷偷喝,文若一定不知道。”
“……”
不错。荀彧不可能时刻看着他不让他喝酒,但这种输了还明目张胆耍赖的行为——曹植唇角忍不住抽了起来——先生你当真不担心教坏小孩子?!
不论心中有多无语,曹植面上依旧乖巧。他似是因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垂下头:“先生对不起,但我当真没有钱……”虽然每个月都有些铜钱作为零花,但大多都会交由卞氏保管,他每月真正留下的,也不过十几二十文而已。
王奇好酒,作为学生自然也了解了酒价。这一年醇酒一斗要五十铜钱,行酒一斗则只要十五。
也就是说,他一个月的钱,也只能买一斗行酒。而要买一斗醇酒,则要存三个月。
“无碍。我就要随主公出征,待大胜归来,你也正好存够钱,给我买几斗醇酒了。”
曹植面色已微妙到了极点:“先生觉得我会不会告诉荀大人呢?”
郭嘉面上有了一丝惊讶。
他凝视小少年良久,才在他努力表达的愤懑情绪里缓缓道:“先前主公说出‘称象’二字,为何四公子一直盯着六公子方向看呢?”
曹植一惊。
他的瞳仁下意识地收缩,脑海急转:“因为……因为我想贾大人一定知道方法嘛……”
郭嘉温和道:“文和先前是站在我身边。”
“那,那就是荀大人?”
郭嘉叹了口气:“你既还想找原因,也定是知晓我绝对不信。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找原由呢。”
他说罢,在小少年略显僵硬的神色里微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很好奇——四公子闻六公子说出称象方法时,表情为何如此奇异呢?”
“四公子发现了什么呢?”
“是早就有人告诉了四公子这件事么?但若是如此,四公子的表情应该是不可置信罢?为何浑身颤栗呢?”
郭嘉说到这里,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轻柔。但他话中内容,却一点也不温柔。
“或者说,四公子是……预测到了此事发生?”
鬼神之说,自古存在。郭嘉虽不相信,但并不妨碍他猜测一番。
曹植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是因为无论杨修抑或郭嘉,其实都能轻而易举堵地他哑口无言的。
他的表情还是先前的微妙,心中却已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原已经自己表现地隐蔽,定是无人知晓。但郭嘉居然看到了,甚至推测出来?!
他扯了扯唇角,干笑起来:“哈哈哈!郭先生真会说笑,我一个十岁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呢!荀大人不是也猜仓舒知晓方法么,我也相信仓舒呀,呵呵!”
“是以四公子自比文若么?”
“……”
“倘若主公知晓四公子堪比文若,如此深藏不漏必定十分欣慰。我等本该为主公分忧解虑,四公子不如也随曹公北征刘备,以四公子聪慧,定可有一番作为。”
曹植终于道:“先生说笑了……”
“我与德祖(杨修)略有薄交,也曾听他说起过你,四公子。”郭嘉笑意悠然,“如今六公子锋芒毕露,曹公十分欣喜。但我却觉得,四公子之聪明,比我与德祖想象更甚。可惜我原还以为,他的学生,定会像他的。”
“所以我输了赌约。”
曹植凝视郭嘉的脸,默默无语。
郭嘉的意思,莫不是以为他也同杨修一样,聪明而喜欢炫耀么。
“这样吧,倘若你帮我买酒,我听闻四公子曾因作诗闹出过大笑话,便不告知曹公。”
曹植的表情更无奈了。
那一首乱七八糟的“自挂东南枝”,早被嘲笑过好几次了。曹植也不知他所不熟悉的父亲若是知晓,会不会发怒。
“……这是威胁么?”
“你我一见如故,我心中已将你当作知己。既是如此,我又怎会威胁知己呢?”郭嘉摸了摸他的发心,表情温和如故:“今日之事还请四公子不要告诉文若——这可是我们共同的小秘密哟。”
“……”
☆、如此饮酒
曹植最终还是妥协了。
倒也不是因害怕父亲知晓自己那首乱七八糟的诗,仅为郭嘉“一见如故”四字,就已足够。
当然清晨上课还是迟到了。曹植一脚踏入时,杨修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曹植面上覆了一丝歉然,躬身礼道:“学生迟到了。”
杨修一动不动,只用鼻子哼了一声。
曹植讪讪坐下。
他虽然只是十岁少年,却已上了四年学了。这四年以来不管发生何事,他上课总是专注认真,仿佛世界上唯剩下自己与这一本书。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不同到令杨修将手中锦帛丢在案几上,力气之大居然发出了“啪”地一声。
——曹植不仅迟到了,授课之时居然一直在走神。
曹植揉了揉眉头,尽量让混沌的脑子清醒起来。然后他起身,躬身一礼:“学生不应上课走神,学生知错了,还望先生原谅。”
杨修却并不责罚他,反而淡道:“你在烦恼什么。”
曹植眉头微皱。
他时常有被看破的错觉,尤其是在杨修与郭嘉面前。这种感觉令人十分讨厌,却也别无他法。
曹植沉默良久,敛眸掩下眼中思绪,就像个满腹心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般踟躇道:“先生博览群书,是否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恢复记忆?”
他本不应问这句话,但他忽然想到七岁那年落马之事。此事虽众所周知,但知晓他失去记忆的,却唯有杨修。甚至他后来整个人都沉静不少,所有人也都以为是这场意外在小孩心里留下了阴影。
杨修心中疑虑,面上一点不显。他只掀了掀眼皮:“怎么,你是想记得小时候玩了多少泥巴,还是尿了几条裤子?”
“……”
曹植深吸一口气,觉得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才道:“以前的事我有些模糊记得了,事实上坠马前,我似乎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杨修闻言,将手中书卷放下。他狭长的眼静静注视眼前平静无波的小孩,半晌才似笑非笑道:“这件重要的事,以至你念念不忘三年?”
曹植干笑一声:“呵呵……”
杨修一手支着下颚,思忆间眸光流转:“我听闻,你这种因头部受伤而失去部分记忆的事,大多人称为失魂。至于法子,我又不是神医华佗,怎会知晓。你既已慢慢记起来了,总有一日能记全的。急什么?”
神医,华佗……
曹植心中默念这四字,眉心微皱。他几乎安奈不下心中冲动欲请华佗来一看了——这又是一个有印象的名字,想来也是前世时常听闻之人,也不知见过华佗之后,他又能想到什么——但华佗既为神医,一举一动自然是引人瞩目的。他若真找华佗看病,以三年前坠马之缘由,恐怕不妥。
思及此,他便不说话了。
他静静坐在位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失落伤感的气息。他本是极乖巧的小少年,任何人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定是有些难受的。
但杨修却不在这些人里。他漫不经心弹指,嗤笑道:“其实我倒还听说过一种方法。”
曹植陡然抬眼,眸光微亮。
“你失魂,是因坠马伤了头。如今你若是再伤一次,说不定就能将原先忘记的东西记起来了。”语罢,杨修居然认认真真地指了指书房外门柱:“这根柱子看起来也甚为结实。你若愿意,不如撞上一撞,便知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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