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就跟不可能有人了。
钟檐对着观音娘娘拜了拜,就开始结身上的湿衣服起来。
忽的,他忽然觉得案桌下面有动静,他一瞪,又立马没了动静,他继续解衣带,发现案桌下的帘子又动了动,他疑惑,莫非观音娘娘看见他如此不雅的宽衣解带,显灵了?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掀开来,竟然蜷缩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眼珠子滴溜溜的瞅着他看。
于是两个人一大一小,蹲坐在蒲团上,大眼瞪着小眼。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孩儿警惕的看了钟檐一眼,反问,“你又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钟檐轻笑,想着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还挺倔,便逗他,“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告诉我我是谁!”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很合理,又忽然想起什么,握紧了拳头,鼓着腮帮子说,“我阿爹不让我告诉别人,我是他儿子冯小猫!”
“冯小猫?”钟檐好笑,到底是小孩子,“那你爹真是太没文化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爹!”小孩儿拳头握得更加紧,瞪着他,倒是真像炸了猫的小猫了。
“你爹都把你扔在这里了,不要你了,傻孩子!”钟檐继续逗他。
“哼!”小孩别过脸去,再也不理钟檐。
半个时辰以后,雨渐渐停了,他准备趁着这个时候下山,望了望还气鼓鼓的小孩,问,“要不要跟我下山?”
小孩轻哼,不理他。
“那我走了?”钟檐继续试探。
他最终还是把小孩带走了,他知道,他喜欢一个男人,他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孩子,他一辈子都会有这样的缺憾,可是也能理解父母丢了孩子的焦急,所以还是想要尽快把孩子送回去。
“你爹是干什么?叫什么?”
小孩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我爹是全天下最能干最勇敢最善解人意长得最好看性格最好写字最好看文章写得最好最会赚钱养家对我最好……”
“得得……”钟檐脑门儿生疼,决定还是先把孩子带回家去,从长计议。
他们回到伞铺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黑,他打开木门,将小孩儿安置在竹椅上,看着乱成一团的铺子,决定收拾一下,另外,雨季就要来了,他也可以把存货拿出来。
小孩儿安静的坐在门边,不吵也不闹,唇红齿白的,跟的小媳妇一样,长得可真好看。他想,如果不是这半生颠簸,他的媳妇没有跑了,他也没有重新遇到申屠衍,他的孩子可能也这么大了。
可是这样,他觉得自己更加难过了。
他整理了一些存活,忽然想起房梁上还有那申屠衍糊的十一把伞,虽然做工不怎么的,总是可以拿来应应急。
想到这里,他拿来梯子,将伞慢慢取下来,他对这把伞的第一个印象,是做工真烂,指不定还漏风漏雨的,还有,伞面上这黑黑的一团墨迹是什么。
他慢慢打开第一把伞,申屠衍歪七扭八的字迹跃然纸上,他的呼吸一窒,忽然想起他离开的那个风雨夜,他起夜时看见男人蹲在梯子旁写些什么,想必是那个时候写下的。
——也许有一天,你会忘记你是谁,但是伞上的这一些,你必须要记住。
钟檐陆陆续续将其他十支纸伞依次排开,天上又落了一阵雨,大大小小款式各异开在这蓬门前,雨雾前,宛如簪在黄昏袖口上的一朵朵碗花。
伞面上写得是:
——每年清明记得去金渡川撒一杯清酒。
——钟檐的右脚血气不通,要时常给他泡脚。
——钟檐讨厌吃生姜,可是生姜对他腿好。
——以后每天要给钟檐做一道不同的菜。
——钟檐的脾气不好,要顺着他。
——以后我们要在后院种好多好多的菜。
——我和钟檐还没有拜堂。
——你是申屠衍,要一辈子对钟檐好。
——我的家在云宣。
——要活着回来。
小孩儿一个人坐在椅子,听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觉得很无聊,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蹲下来,头埋在两膝中,双肩无声的抖动着。
小孩好奇凑过去,对上钟檐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叔叔,你怎么哭了?”
钟檐咬牙,“我才没有哭!小孩子懂什么!”
小孩儿歪头想了一下,想着这个刻薄的古怪叔叔,一定丢了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丢了阿爹送给他的玛瑙项链时也是这么难过的,掏了掏小篼,终于掏出了家里带出来的小糖豆,伸出手,“给你,不要哭了。”
钟檐望了望小孩儿手里的糖豆,垂下头去,继续红眼。
“那个呢?”小孩儿又掏了一只篼,是另外一种牛皮糖。
钟檐默了一会儿,“好吧。”
边塞战事吃紧,可是终究还没打到镇上来,因此日子过得还算宁静,虽然,她知道这么一份宁静是有期限的。
每一日,她穿过市集,总会捎一壶酒,几斤羊肉回去。
申屠衍身上的伤都已经结了痂,只是动作不协调,反应能力也很差劲,时常会打翻盘子,跌倒,她进门时候,他正望着一地的瓷碎片皱眉。
“大哥,我来吧。”秦了了接过扫把。
“我以前也是这么笨的吗?”申屠衍疑惑抬头。
秦了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勉强笑道,“怎么会,大哥的武功很好,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一定是因为伤了筋骨才会这样,会好起来的。”
男人还是继续看着自己的手,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秦了了想着昔日申屠衍的模样,忽然鼻中酸涩,勉强的笑道,“大哥,我给你刮一刮胡子吧。”
申屠衍此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照过镜子,摸了摸脸上胡乱生长的络腮胡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秦了了找来矮板凳,让申屠衍坐在上面,又打了一盆清水,用水沾湿他的脸,用小刀细细的刮了起来。
申屠衍任凭姑娘摆弄着,忽然想起什么来,终于憋不住问,“姑娘,你是我的亲妹子吗?”不然,怎么一口喊他一声大哥?
秦了了笑了笑,摇摇头,有将男人的发髻散开来,用梳子梳得光滑,“大哥,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的妹子呀。”
申屠衍应了一声,缄默了一会儿,“能不能给我讲讲以前的事情吗?”
秦了了点点头,“大哥是一个英雄,就是大哥把我救出来的呀。我很小的时候,我的阿哥就死了,阿哥临死前告诉我会有大哥来接我,那时候我被人贩子拐卖,就一直等啊等,终于等到大哥来接我,我们翻过围墙,一起逃了出来,然后来到这里,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申屠衍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我们就没有到过别的地方吗?”
“没有。”秦了了将男人的脸掰了过来,去刮另一边的胡子。
申屠衍仍然皱着眉头,一点也没有注意他身后的姑娘已经涌出了泪水。
她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甚至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
她想,如果这样一个虚构的故事是真的,该有多好?
☆、第九支伞骨·承(下)
每一日,秦了了都要给申屠衍讲一个故事。
那一些故事,秦了了心里,认定了都是发生过的。如果那个时候她知道有平行空间这一种东西,那么那些故事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解释为另一个世界里的申屠衍和秦了了所经历过的。
比如她四岁的时候一个人逃出,因为太饿了,偷馒头被打个半死,而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他们从奴隶主手里逃出,在雪天的大晁都城一起分一块馒头;
比如那一年主人的乐坊看中了她,只要留下来,就可以不用再挨饿受冻,却没有人问问她一句愿不愿意,而另一个世界的少年跑了十里的路,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愿意,也不要勉强自己。
比如她在城墙上跳下来,那个男人接住她,却最终放弃她,而另一个故事,他们一齐骑着一匹马,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再也没有卷入政治的漩涡中。
她讲着这样一个个故事,信以为真是她,入戏的也是她。
“你怎么哭了?”
秦了了含着眼泪笑,“大哥,没什么,我只是心里太高兴了。”
申屠衍想着这个姑娘真是太奇怪了,又哭又笑的,秦了了终于给他刮好了胡子,清清爽爽的模样,真是好看,只是……她瞅了瞅他破烂的衣服。
秦了了便说要给他添几件新衣裳,也不顾他愿不愿意,拉着他往街上跑,黄昏的街头,余光将人的影子拉得颀长,秦了了就像一只蹦跳的麻雀一般,小摊上有什么物件,都要在申屠衍身上试一试。
她给申屠衍购置了一身胡狄人的衣物,穿在他身上,倒是有模有样的,她又把一把胡狄人的佩剑在他身上比了比,皱眉,“不好。”
“怎么不好?”申屠衍摸着那兵刃,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秦了了却把他拉到一边,“大哥,前面好热闹,我们去看前面的。”她知道离拓跋凛规定的期限还有两天,不到最后一刻,她还是不想面对。
申屠衍被推推攘攘送到了人群的中央,这么热闹,原来是在征兵。秦了了脸白了,想要拉男子走,却怎么也拉不动,她早该想到,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真正的桃花源的,战争的余火终于还是波及到这个边陲小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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