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好像竖著一道看不见的墙,那种隔阂与距离感令杨小灰深感不安,这才忍不住开口询问,不料却遭到林渺毫不留情的训斥,怎不令他委屈难过。往日林渺固然对他要求严格,打骂也是家常便饭,但都只是象徵性地做做样子,并不会像此次这样声色俱厉。
尽管如此,杨小灰却不敢辩解也不敢违抗,与挨打挨骂相比,他更怕看到林渺脸上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来。於是他吸吸鼻子,一言不发专心致志练起功来。
颜玉函轻叹一声,负手慢慢踱开。
他对自己的魅力和手段向来自负,唯独在林渺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受挫。每当他以为与少年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下一刻又会突生变故,将这距离重新拉开。
究其原因,固然是因为林渺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硬壳里,拒绝他人的一切试探与触碰,无论这试探与触碰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也怪自己最开始时态度不够端正,抱著游戏狎腻的态度来处理二者的关系,心态直如瞬间倒退了十多年回到孩童时代一般,以致失去了林渺的信任,为他一再排斥,落得今日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了。
不过,谁说他安乐侯就不会全心投入认真待人?那只是他还未碰到能够认真相待的人罢了。
林渺,你说我游戏人间不必认真吗?我颜玉函这回就偏要认真给你看,你且拭目以待吧!
当晚杨小灰比往常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功,也多挨了好几鞭子,真是苦不堪言,要不是肚里油水充足,还真支撑不下来。练完後,真是连小手指都累得抬不起来了,他趴到外屋的铺子上,头一沾枕就睡死过去,哪怕天塌了都醒不了。
林渺洗漱完进里屋时,颜玉函已经睡下,但自他进屋,那人的目光就紧黏不放一路跟随。林渺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和衣上了床,只当那边床上躺的是一截木头。
然而趴了许久,林渺也难以入睡,心里有许多情绪如潮水一般翻涌,不由自主想了许多,是这两年他已经很少会想的事情。
他明白自己今晚是迁怒了,对杨小灰太狠了些,但实在是控制不住脾气,对自己近来情绪上的起落,也有种无措的茫然感。
师父曾经说过,自己的性子最是冷静隐忍,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韧。
虽然师父也时常抱怨,他这个少年人不够活泼天真,性子冷过头了,比他这个老头子还要刻板无趣,但病逝前对他这个徒弟还是比较满意放心的。
可是,这些日子的他根本是与冷静隐忍大相迳庭,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颜玉函问他怕什麽,他回答不知道,其实他知道。他害怕改变、害怕别离、害怕孤单,害怕拥有了再失去,害怕倾注了感情後,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不安。
爹娘为他起名为「渺」,意喻浩瀚辽阔、豁达开朗之意,但他却辜负了爹娘的殷切期望。他其实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悲观怯懦微不足道的胆小鬼。
年幼时爹娘为了躲避李如山的迫害追杀,一直带著他过著四处逃亡、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每一个地方都只作短暂停留。他每次都在某个地方刚刚结交了小朋友後,就不得不跟著爹娘搬去下一个地方,一来二去地他也就麻木了,小小年纪就开始关闭心门,拒绝与人深入交往,免得分别时黯然心伤。
他告诉自己,他只要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就好,爹娘会永远陪伴他,朋友夥伴什麽的不要也罢。
可是造化弄人,没过几年,爹娘就惨遭杀害彻底离开他了。
当时他被爹点了穴道,塞在一间马厩的草料堆里,眼睁睁看著李如山如地狱厉鬼般,用鬼头大刀将爹娘先後残杀。
一切回归平静後,年仅八岁的他在爹娘遗体边哭了一天,仅凭自身力气又花了三天工夫,硬是用爹的断剑挖了一个大坑,亲手埋葬了爹娘。
当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恰好路过,了解事情经过後说他根骨奇佳、意志顽强,是学武奇才,就强行收了他作徒弟。
最开始,他生无可恋并不领情,整天不吃不喝,不吭一声,更不用说练功了。
师父火了,骂他比驴还强、比猪还笨,养条狗都比养他强。他不服气,为了证明自己比那些畜牲要强,就乖乖地吃了饭,然後开始奋发学武。
後来师徒相处久了他才知道,师父之所以会收他为徒,根本不是看上他的武学资质,只不过因为一个人清閒太久实在无聊,看他死了爹娘无亲无故,性情又与一般孩子不同,以为会很好玩,所以才留在身边聊以解闷。
结果师父收了他之後,才发现自己根本看走了眼,林渺比一般孩子更加沉闷无趣,不仅不会讲笑话,连听笑话也不会,经常让独自大笑不止的他觉得十分挫败。
对於师父而言,林渺这个小徒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学武刻苦,外加对他十分孝顺吧。
师父年寿虽高,连自己究竟有多大岁数都说不清楚,但一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好似世外神仙,他曾经也一度天真地以为师父会长生不老,比他还要活得长久。可是他又错了,师父与常人无异,也会老,会病,会死。於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又成了一个人。
独自一人生活的日子实在苦闷,之所以後来收留了杨小灰,与其说是怜悯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身世,倒不如说是怕了那几个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杨小灰其实很乖巧懂事,与年少时的他相比,天性中多了几分正常孩童该有的活泼顽皮,多亏了他,林渺才不会孤僻到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对於杨小灰在自己身边存在的意义,林渺十分清楚,杨小灰还小,如今才不过十岁大,在他练好武功能够自立前,两人应该还能再彼此相伴三五年。有这几年也够了,他并不奢望有什麽能够长长久久,毕竟谁都没有责任必须陪伴他一生。
至於杨小灰长大了、离开他以後,又有谁来陪伴他?他也并不关心,无论是谁都好,都只是他单调平凡生命中的过客。
而如今突如其来硬生生闯入他生活的颜玉函,应该连过客都算不上吧。他的停留既不可能有三五年那麽长,也不会有三五个月,最多只剩下不到十天罢了。就像流星一般,在他的天空划过一道灿烂夺目的光芒,然後转瞬即逝。
他有什麽理由为了那注定消失的刹那光华,迷失自我、改变自我?没有。所以,他这几日的情绪波动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纯属庸人自扰。
若从未得到过,也就无所谓失去,所以,没有付出最好,他不欠人,人也不欠他。
最後这几日,就顺其自然吧,再不作无谓烦恼。
熄了灯後屋里一片寂静,虽然睡著两个人,但呼吸声都细微悠长几乎听不到,反而是外屋杨小灰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虫鸣蛙鼓声,清晰可闻。
今晚的月亮很好,皎皎银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给屋里的事物蒙上一层半透明的朦胧微光,为那些白日里粗陋笨拙的家什,平添了几分光彩。
林渺真的很困、很乏、很想睡,也一直紧紧地闭著眼睛,可就是睡不著。想著颜玉函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莫名紧张,连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却似乎变得更响亮了。
心里烦躁不安,但却不能翻身排解,只能始终保持面朝下的姿势趴在床上,於是乎就变得更加烦躁。
「渺渺,睡不著吗?要不要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颜玉函低柔醇厚的声音骤然响起,林渺吓了一跳,旋即就有翻白眼的冲动。
当他三岁小孩儿吗,还要讲个故事哄著入睡才行?这无聊无赖无耻的家伙又会讲什麽故事了?
林渺不想说话、不想理会颜玉函,一声不吭装成已经睡著的样子。
然而颜玉函完全不识趣,或者存心不想让他睡,见他没反应只当他默许了,於是清了清嗓子自顾自讲了起来,「从前有个小地方叫西川,那里有个聪明绝顶、博学多才、丰神俊秀、玉树临风的十来岁小少年……」
什麽西川,这人又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渺听得不耐,刚才就算真的睡著了,现在也不能不被吵醒了,忍不住出声冷嘲道:「你见过哪家十来岁的孩子是这样的?这还是人吗,别是山精鬼怪变的吧!」
颜玉函一本正经道:「我自然是见过的,绝对没有一点夸张,要不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林渺翻个白眼,「没兴趣。」
颜玉函挑挑眉,继续娓娓道来,「且说这样一个堪称优秀完美的小少年,家里很有钱,也有很多地,还有亲人在城里当著官儿,在西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里条件这麽好,按理说这个小少年应该每天都很开心才是,但其实不然,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
林渺再次嗤笑著打断,「什麽烦恼,肯定是吃饱了撑著。有钱有势的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在这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也没什麽好的,饿他三天你看看他还会有什麽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