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里屋,林渺发现外屋空无一人,杨小灰也不在。连忙快步走了出去,听到隔壁厨房里传来动静,不由侧头瞥了一眼,就见里面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忙碌,高的挥舞锅铲一派大家风范,矮的蹲在灶前添柴生火烟熏火燎。
林渺放下心来,心中暗觉好笑,正要收回视线,颜玉函适时转过身来,笑吟吟道:「渺渺,醒了?稍等一会儿,晚饭马上就好。」
杨小灰也回过头来,淌著口水朝林渺傻笑,「渺渺哥,等下我们又要大饱口福了。」
此时小鬼头上脸上身上手上蹭得到处都是灶灰,倒是名副其实的「小灰」了。
林渺不看颜玉函,只对杨小灰道:「没出息,像几辈子没吃过似的。」然後掉头走开。
天边晚霞如火瑰丽绚烂,林渺面对苍茫四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暖馨香的烟火气息霎时充盈胸间。
一刹那,林渺觉得自己似乎别无所求了,什麽仇恨、血泪、苦痛、寂寞尽皆离他远去,只有一种名为幸福满足的朦胧感觉,在心间悄然滋生。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这样看似安閒静谧的时光只是表面的、暂时的,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离他而去,数日後一切都会回复原本的模样,就如此刻一般,晚霞终将消退,夜幕终将降临。
颜玉函与他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类人,前者注定要离开这里,继续当锦衣玉食、不知愁苦的安乐侯爷。
自己则要留在此地,继续清贫度日、刻苦修炼,伺机为爹娘报仇,成之他幸,不成他命。
他不能对未来抱有太多期待和奢望,更不能沉迷於眼下不切实际的安逸生活,而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否则数日一过,曲终人散後,等待他的只有失落与惆怅酿成的苦酒。
想到最後,林渺心中微微抽痛,心情再次沉郁下来。
晚霞尽退、暮色四合时,杨小灰探头叫道:「渺渺哥,开饭啦!」
林渺神色如常进了厨房,桌上菜式换作了四菜一汤。
杨小灰献宝一样摇头晃脑道:「渺渺哥,我来给你报菜名,这个是虫草八宝鸭,这个是桃仁山鸡丁,这个是五香鹿肉,这个是油焖口蘑,这个是当归乌鸡汤,怎麽样,厉害吧?」
林渺不置可否,只看著杨小灰一双乌漆抹黑的手。
杨小灰吐吐舌头,赶紧乖觉地洗了手脸,肚里有了中午的饭菜油水垫底,觉悟也提高了,不用人吩咐就分外殷勤地盛了两碗饭,一碗先捧给颜玉函,道一声「颜大哥辛苦了」,一碗再捧给林渺,说一句「渺渺哥多吃点早些康复」,自己再盛了一碗美滋滋地端在手中。
颜玉函笑著予以肯定,「这才像话,行了,吃你的吧。」
杨小灰立即眉开眼笑开动起来,期间仍然不忘了对饭菜赞不绝口,对颜玉函赞美吹捧。
林渺心事压身而胃口不佳,只是埋头吃饭,没怎麽动菜。吃著吃著,突然伸来一双筷子,将一片鹿肉放入他碗中。
略略一顿後,林渺并未抬头也不开口,只是将那片鹿肉默默吃下。
眼角馀光中,那人唇角微翘,笑得欢喜满足,味蕾突然就恢复功用,品出嘴里鹿肉的鲜香滋味来,然而随後心中却更添一分惆怅。
晚饭後的清洁打扫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杨小灰头上,杨小灰倒也不推辞抱怨,一边卷袖子一边狗腿道:「颜大哥,要是能天天吃到你做的菜,让我干什麽都行!」
颜玉函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怎麽不说自己练好了手艺做给我和你渺渺哥吃?你渺渺哥的厨艺不在我之下,这两年你小子享大福了。」
杨小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笑道:「那倒也是。」
林渺的手艺於杨小灰而言,自然是没什麽可挑剔的,只是林渺素来清心寡欲,严以律己,口腹之欲也淡薄,一向是有什麽吃什麽,以简单温饱为目的,不会专门在食物上下工夫,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颜玉函相比,贪嘴好吃的杨小灰当然倾向於後者。
好不容易收拾打扫完了,杨小灰刚想坐下来挺尸,林渺的竹鞭已经敲了下来,「练功。」
杨小灰不敢违抗,哭丧著脸站到屋外,一拳一脚地练起来。
颜玉函则搬了把椅子坐在一边,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观看,偶尔出言指点一二,对杨小灰倒有醍醐灌顶之效,居然越练越起劲,效率比往日高了不少。
林渺虽然面上神情淡淡不以为然,心里对颜玉函的功力与修为倒不得不佩服,只是想起最初自己被此人装模作样戏耍了一番,胸中还是不免忿懑难平。
颜玉函敏锐地捕捉到一丈开外的林渺朝自己迸射出来的愤慨目光,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怨气,当下不由打了个寒战,然後腆著脸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渺渺,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要捉弄你,只是没找到合适机会提前告诉你罢了。
「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就不要与我计较了吧?等你养好了伤,我随你发落处置,要打要骂都由得你,好不好?」
两人挨得极近,颜玉函说话之际,林渺脸上又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他不著痕迹地错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淡淡道:「不敢当。我计较不计较的,对侯爷您有这麽重要吗?更别说什麽处置发落了。其实今天你应该和老潘一起走,完全没必要勉强自己遵守十日约定,硬是拖到我养好了伤再离开。」
颜玉函大摇其头,「哪有勉强,我是甘之如饴求之不得。」顿了顿又试探道:「渺渺,其实,我离开後还会再回来的,而且希望以後能一直留下来。」
林渺闻言心中一跳,「你,你说什麽?」紧接著断然否定,「这不可能!」
「为什麽不可能?」颜玉函紧追不放,「你我并非有什麽深仇大恨的仇家,在一起生活又很愉快,连杨小灰都希望我能够留下来,可以天天吃我做的菜……」
林渺强行截断道:「他还是个孩子,有奶便是娘,懂得什麽!就算我们不是仇家,也并不是什麽朋友,我也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有什麽愉快的,反而觉得厌恶心烦。你要走趁早,别赖在这里了!」
林渺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音量,最後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话出口後才觉得不妥,他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激烈,根本不正常。
颜玉函没有应答,定定注视著气息急促、即使在夜里依然看得到面色发红的林渺,片刻後正色道:「渺渺,你究竟在怕些什麽?我或许戏弄过你,也向你隐瞒了一些事实,但请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
林渺心中不无震动,但忽又涌出难以言说的寂寥伤感,涩声道:「你凭什麽要我相信?你本不用向我保证什麽,这世上也并没有什麽是绝对的。我怕些什麽?我不知道,你也无须知道。安乐侯所求无非是游戏人间自在安乐,凡事还是不必认真的好。」
颜玉函怔在当场,心中好似被扎入一把毫针般细密地刺痛。
相识以来,见过林渺冷漠、愤怒、愉快、羞恼诸般情绪,每一种在他眼中都别有意趣,让他忍不住想要进一步逗弄,看对方还会出现什麽样有趣的反应,但此刻的林渺只给了他一种感觉││心疼,让他只想将对方拥入怀中细细安抚。
然而,「游戏人间」、「不必认真」,这八个字又如一记重掌掴在脸上,令颜玉函第一次感到难以辩驳的狼狈和挫败。
他与林渺的相识,的确开始於一场於他而言,是閒极无聊下随性而起的游戏,结果意外发现这个游戏对象十分特别,不止是外表赏心悦目吸引了他,其他特质同样不容忽视,有些方面更与他自以为早已遗忘、其实一直深藏心底的某个久远人物影像有所重合,他便身不由己地一头栽入了这个游戏里。
而随著时日推进与对林渺的深入了解,颜玉函早已忘了自己认识他的初衷,少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他的内心。
只是,他现在不遗馀力地想对林渺好,殊不知这些没头没脑、有违常理的举动,在戒心十足、毫不知情的林渺看来有多荒唐离谱。
林渺所言一针见血,过往的安乐侯的确是游戏人间,只求安乐,可是这一次并非游戏,或者说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假戏真做了,这一点林渺可曾领会得到?有无可能他感知到了,只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
素来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的安乐侯,如今也不敢确定了。
「颜大哥,渺渺哥,你们……怎麽了?」
杨小灰迟疑的询问声,打破了二人间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
林渺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走过去,「唰」的一鞭子抽在杨小灰背上,冷冷道:「不是在练功吗,怎麽停了?这麽不专心,以後能有什麽出息?你听好了,今晚要是不能把上回我教你的那套拳法全部学会,就不许睡觉!」
杨小灰委屈不已,他可不是偷懒,刚才正专心练功时,忽听林渺好像在跟颜玉函争执什麽,转头一看就吓了一跳。他和林渺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两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情绪低落的模样,而颜玉函也一改他印象中的恣意洒脱、从容自在,变得极其严肃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