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不先用膳吗?”童景瑜在一旁好心地提醒,因为一会儿敬天谢罪,没有想象的容易。“你的好意朕明白,但是你也知道去宗庙敬谢神灵之前是要斋戒的,况且朕还是谢罪,等回来再说罢,看着满城百姓受苦,朕也实在是食不知味。”说完嘉瑞走过童景瑜身边和往常一样轻轻地拍了一下肩膀,说道:“走吧,是去谢罪的,如此再错过了时辰,朕只怕真的是无法饶恕了。”
虽然是帝王出行,御辇华盖少不了,但是外面秋雨不断,圜方坛又在京郊,所以低调的一行人并没有在城中引起多大的骚动。距离胤国宗庙,圜方坛还有一里路程的时候,嘉瑞就弃辇而下,徒步走向胤国最神圣的祭祀之地。
圜方坛是胤国宗庙社稷所在,因此如此天灾之下,已有百姓自发的来到这里为国家祈福,请苍天赐福。由于现今并不是国家祭典,林苑中自皇穹宇配殿之前并未戒严,因此嘉瑞一路行来,还是让一些百姓为之注目。
雨还是不紧不慢的下着,密密蒙蒙的像是给世界拢上了一层烟幕,看似雨势不大,但是连日霪雨积弊,其后果已然不能收势。嘉瑞命人撤了华盖,屏退左右,徒步向圜丘祭台走去。不多时冰冷的雨丝就浸湿了嘉瑞披散的长发,素白布衣。
嘉瑞自知罪责深重,披发掩面,素袍加身,以赤诚之心向天地宗亲谢罪。尽管嘉瑞一行甚是简便,在后面护卫的侍从也不多,但是嘉瑞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帝王气息,即使是素衣散冠,也让一旁的百姓肃然起敬。嘉瑞行过之处,前来祈福的百姓便为其气势所折服,自然而然地跪到。
入了林苑,由于是帝王祭祀,童景瑜就让侍卫把百姓拦在外面,而嘉瑞则在午时日正之时,祭天谢罪。自踏入林苑起,嘉瑞就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跪下,以额触地,三次方罢,起身行一步,如是再三,大礼行的一丝不苟。
从林苑到圜丘祭台有着长长的青石御道,算来也有千百步,嘉瑞这一步三叩首地向前行去,似乎近在咫尺的圜丘祭台嘉瑞行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等到跪上那汉白玉阶,登上置身于空旷林苑中的圆形祭台时,嘉瑞素白的衣袍全部被肃冷的秋雨所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下摆处一片尘污,狼狈不堪。
跪在那圆形圜丘祭台上,嘉瑞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再一次恭谨地向苍天扣下了三个头,然后便默默的跪在雨中。对着苍天大地,宗庙社稷,嘉瑞诚恳地忏悔着心意,为了自己的过错,为了梓烨帝的过错,为了天下所有受灾的百姓祈福,为饱受磨难的国家请罪。希望神灵降下福祉,免去世人一切所受的苦难,哪怕降罪在自己一人身上也不足惜。
然而苍天并没有如嘉瑞所愿,秋日霪雨一直细细密密地下着。方才跪行叩礼还不觉得,现在嘉瑞静静地跪着,只觉得雨水顺着发丝流下颈脖,那份切入肌肤的寒意让人有些难熬。原本还火辣刺痛的额头现在也一时沉凉一片,红肿变为青紫的颜色,昭示着帝王的诚意。
时间静静的流淌,在这没有丝毫变化的秋雨中也分辨不出是快还是慢。嘉瑞作为帝王,身负一国之重任,不可能整日跪在这里向天祈求请罪,所以嘉瑞便为自己定下这十日里,在每日天地浩然正气最盛的午时过来祈天,向神灵请罪。
虽然只有跪了不到两个时辰,但是毕竟是被冷雨淋到现在,而且之前一路过来行的三跪九叩的大礼也让人大费气力,所以未时到,童景瑜就上前,站在祭台下小声提醒着嘉瑞回宫。
嘉瑞抬起僵直的脖子仰望,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中雨丝垂落,眼神有些失落,果然是罪孽深重,这些又岂会得到神灵的庇佑。嘉瑞想站起来,但是沁入膝盖的寒气让其一离开地面的压力便是一阵锐利的刺痛袭来,让人有些站立不稳。嘉瑞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稳住自己的身子后,嘉瑞向一旁要相扶的童景瑜摆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嘉瑞挺起背脊,尽管周身被雨水浇的满身狼藉,散发污湿,颜面不洁,但是依旧难掩其帝王之雍容华贵之气,童景瑜则和来时一样随侍在身后。嘉瑞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出林苑,因为他知道胤国的子民从没有遗弃自己,百姓们仍旧再一旁默默地为家国祈福陪同,而身为帝王,又怎可以示人软弱,让国人失了希望。
难消
布悌小心地侍立在澜台乐室门外,听着室内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声,旋律零落,出闻杂乱,仔细分辨却未成曲调,抑扬蕴情。想自己从火房被招来澜台已有六日了,布悌从没有想到靠诬陷谋害别人而求得生存的自己,还会有脱离苦海一天,以及布悌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入皇宫中最高贵奢华的澜台,重新回到那个人身边。
服侍过青莲,布悌才知道这位主子曾经对自己是多么的好,而自己所受的苦远远比不上青莲当日,因此当听到乐室外面破碎的乐音时,布悌心中深深地愧疚着。站着有些累,布悌稍稍挪着步子靠着倚栏休息,毕竟是被打断了一条腿的,站得久了总有些隐痛。稍稍偷下懒布悌知道青莲不会怪罪,因为一如当初和善的主子根本就没让自己在外守候。
尽管如此,布悌却还是执着地站在门外,因为他不忍心主子青莲一个人昏倒在乐室,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也因为布悌知道,或许和青莲一样,自己现在的一点儿关心就和当初青莲给予的一般,在冰冷的深宫是多么弥足珍贵。而从再见青莲之日起,布悌再也不吝惜,因为这是自己在为所行之罪忏悔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布悌知道主子和自己一样可怜,孤单没人疼爱,老监王礼向来不会关心一句,任人自生自灭。
对于当初对青莲的陷害,布悌一直心中有愧,虽然那日宁书房对质后,王廉遵守诺言饶了他性命,却把他送去了暗无天日的火房。即使是这样,布悌还是听说了有关青莲的勾引皇上的流言。什么妖孽,什么天灾,其实真像只不过是一包混在药汁中的烈性合欢散,仅此而已。
但是布悌却不敢告诉青莲,因为平凡如他,还是忌惮王廉最严厉的威胁与警告,因此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再次相遇的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守护他的青莲公子。音韵又一次中断,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喘咳,但是隔了好久都没有再响起来,布悌屏息凝神,分辨室中有无青莲摔倒的声音。
布悌只是高度警惕地守在屋外,因为他不想进去直视青莲的痛苦。曾经一月相伴,布悌又怎会没有听过青莲那犹如天籁的乐音,然而现在却是支离破碎,不可同日而语。今日是箫声,昨日是笛声,前日是琵琶的声音……但不论是什么乐器,布悌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残章,不复从前的行云流水,那只手真的是毁了吗?
布悌虽然年幼,但是却也思虑得深,当青莲抚着琴的指尖不住颤抖,当握住笛的手举不起来,那一刻青莲痛恨自己,仿佛一夕之间被命运夺走自己人生仅有的东西,如此挫败若是被人瞧见会多么伤心。音乐已是青莲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和当年的颜澜一样,当知道了所有的前尘往事,青莲再也无法接受或是原谅自己,让曾经的乐声为了一个从头到尾欺骗自己的人而失去,太不值得!
青莲手中握着一柄箫,人却靠着架子上慢慢的滑落,最后又是那个抱膝而坐的姿势。青莲旧伤的左肩被利器穿透,尽管用尽天下珍奇药材,但是原来钉过骨的肩胛如今是再也受不了力了。青莲的左手每抬起一分,就像是钢针往血肉里扎深一分,连轻轻箫笛也支持不住,不过几个音便摔落在地。
青莲心中很难过,曾经引以为豪的乐技一去不返,从今尔后,还会有谁记得属于自己的声音。青莲握着箫贴着自己的面庞,感受着佳竹的青涩气,曾几何时颜澜也有握不住这箫的时候吧。两份同样的孤独与苦难此刻加诸在青莲的身上,而当年还有林素月为颜澜分忧,但是现在却只有青莲一人。
自从那日童景瑜带来布悌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当时他问青莲是否要回家,青莲一时沉默,但是当现在青莲很想很想回去的时候,童景瑜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澜台。青莲想起童景瑜说嘉瑞要放他自由,但是如今自己却还是被禁闭在澜台,不禁嗤笑,果然还是欺骗。
秦正清倒是来这里瞧过,但是如此自怜自伤的青莲又岂会愿意相见?其实不是不愿,而是不敢,青莲觉得自己做下如此丧德败行的事,有何面目去见昔日对自己谆谆教诲的秦先。因此好不容易来到澜台的秦正清却被王礼挡了回去,毕竟青莲出身乐府,如今秦正清在朝中也是带着罪的。
青莲心中已然知道了颜澜和自己的血脉之亲,但是此刻青莲却是很想念童屹,阿公死了,父亲应该很难过吧,青莲将头埋在膝间。只要一想到童思明是因为自己而被迫害至死,青莲心痛悔疚的恨不得杀了自己。但是青莲却不敢再次轻生,因为童景瑜告诉他,若是自己死了,皇上要以整个童家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