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
嘉瑞卷起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折,放在宁书房的书案上,转身背过去在房中踱着步子,慧敏则让王义取来奏报仔细翻阅。严守方逐渐平定了喘息,但是却被宁书房中沉寂压抑得有些窒息。
严守方在之前议政众臣离散后依旧执着的留在宁书房,但却还是被慧敏赶走了,所以只知道青莲将死的信息,不清楚皇帝皇太后和童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明当众被收监的童屹还没进得去监牢却又官复原职,这一变动,在朝中反响不小。凡是牵扯到月国的事情都是皇室中的禁忌,严守方虽然一力扶持嘉瑞,但也不想陷入宫闱秘闻的漩涡之中,若不是事态紧急,他绝不会再来宸禧宫。一室寂静让严守方有些焦躁,忍不住开口:
“皇上,和州府台所报之事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所有的河道沟渠已经在入夏之前全部疏浚完毕,秋季也不是多雨的时节,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怎么会水漫淹城呢?和州东郡接壤海口,如今堤坝已经被突如其来涨潮而冲毁,而最近三日的大暴雨,已超过和州历年晴雨志同年最高值的数几十倍。海水倒灌,清和江疯涨,洪峰所过州县都是一片狼藉,百姓所创甚重。此次秋洪来的诡异让人无所防备,海助江势,照现在这个趋势,老臣担心到了后日中秋月圆,潮水汹涌,洪水过境,只怕京城会不保啊!”
严守方一口气将和州所面临的危机说完,不住呛咳了两声,八百里加急一般只用于军事奏报,和州用此来禀报雨河民生,足见其情况危机。再过二日就是中秋佳节,正应该是粉饰太平的时机,若是到时候洪水淹没京城,只怕是民心不稳,将会让嘉瑞亲政所要推行的一系列新政举步维艰。
“皇上……”严守方再开口,然而被嘉瑞回首打断。“太后,朕请您交换月国的额冕神器,就当是为了胤国的百姓。”嘉瑞语气坚定地对慧敏说。这场突来的灾祸并不诡异,而是上天降罪于亵渎神灵的国家。
当年梓烨帝极尽手段折磨颜澜,换来的是胤国都城数十万百姓被屠杀的结果。尔今青莲被人辱将死,难道要青和二洲加整个京城陪葬吗?颜澜是月国尊贵纯月神子,可以息风止雨,那青莲呢?正如叶定诚所说,是月国唯一一个继承纯正颜氏血脉的人,他的死亡又代表了什么?
“太后,请您以天下民生为重,鄙弃私人恩怨,三思。”言毕,嘉瑞没有再多说什么,撩起袍角跪在了慧敏面前。帝王下跪,宁书房中除了慧敏依然端坐,其余的人都惶恐跟着跪了下来。
“皇帝,你这是在逼哀家吗?先帝和惠妃的死你难道就这样忘了吗?数典忘祖,你不配做胤朝的天子,不配做梓烨的儿子!”嘉瑞没有把话挑明,严守方等人心中一团糊涂,但是慧敏却知道嘉瑞在求自己什么,要了额冕神器去救谁,这从天而降的灭国天灾到底因何而来。
见慧敏不发话,嘉瑞膝行二步,跪到慧敏身前,然后行了叩拜大礼,伏在地上说:“皇太后,请您成全,赐还额冕,就当救救就胤国百姓吧。朕自会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若是太后觉得这样还不行,朕愿意将这次所得的全部归还,只求,太后高抬贵手,救青莲一命,这真的是最后的希望了。”
嘉瑞伏在地上没有起身,等待着慧敏最后的回复,高傲的皇帝,以为只要自己决心去做,没有什么事是皇帝不能做的、或是做不到的,但是人再强也强不过时势啊。直到即将失去挚爱,嘉瑞才意识到要低下那高傲的头颅,匍匐于天命之前,祈求上天的原谅。天色越来越暗了,宽旷的宁书房中显得有些昏聩,慧敏将那一份和州的八百里奏报展开放置眼前,只是昏暗中已经看不清一个字。
“王义,你去把无微堂的灯点上,传膳吧,哀家今日用斋。”说完跪在身后的王义一骨碌的爬起来扶着慧敏摆驾,慧敏行至嘉瑞身侧时停住了脚步,“皇帝,你别忘了今天的话,这次是为了我们大胤的百姓。还有,你先撤了宸禧宫外面看守的侍卫,等这次事情平定了,哀家要童家和那个青莲的性命!”慧敏行至宁书房门口转身对上嘉瑞错愕的目光,冷笑道:“这样,那额冕你还敢要吗?”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已经暗下去了,夕阳逐渐收起了不舍的晚霞,淡青色的天幕上挂着的惨白月影正逐渐明亮了起来。还有两日就要八月中秋了,月愈完满,也正因为如此,汹涌的潮水逆袭,吞噬着胤朝的土地,还有青莲的性命。
嘉瑞紧紧握住王义送还的额冕,策马向太医院奔去,还管什么以后,先救青莲的性命要紧,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踏雪追风,在宫中御道上驰骋,嘉瑞不顾身后的随从和四周惊起的宫人,到了太医院甩了缰绳就往内堂奔去。
太医院内烛火明亮,由于青莲伤重,所以太医也不敢随便移动病人,青莲仍然睡在那张大堂的榻上。见皇帝进来,围着的太医们都抖抖索索的跪了一地,没有一群人围着碍眼,嘉瑞看到躺在榻上的青莲。分别不过才两个时辰,嘉瑞觉得青莲的脸色更白了,在明亮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透明,仿佛是一团雾,来阵风,就要吹散,然后就不见了。
嘉瑞眼中只有青莲,直到走到榻边,才看到端着药碗站在一旁的童景瑜。“皇上,你再看一眼吧,青莲刚刚还喊着你的名字…….”童景瑜侧身让开,且不论嘉瑞对青莲做了什么,既然是临终前青莲心心念着的人,就成全见一面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嘉瑞斥责童景瑜不吉利的话。跪在一边的老太医缩在嘉瑞身后,小心地说:“皇上,这位公子已经连参汤都喂不进去了,只怕是大限将至,就在这片刻,皇上请节哀。”
嘉瑞安定了下心神,接过童景瑜手中的碗,吩咐道:“参汤,是这碗吗?你们赶快去院中僻一块空地出来,一会儿有用。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朕的话吗?”言毕,嘉瑞端起碗坐在榻边,含了一口参汤,俯下身去。
宿命
参汤熬得很浓,含在嘴里的苦涩就像是生命的沉重,重压之下让人无法展颜,嘉瑞半跪在青莲榻边,看着那张宛如静睡的脸。没有丝毫生气,除了额上那莲纹烙痕依旧鲜红若醴,青莲的面上除了白再没有其他的颜色,仿佛是雪,掬在手中就要化了似的,纵使小心也留不住那份纯白,因爱而捧着,却也因爱而消融。
嘉瑞将药碗放到床头,从薄衾中拉住青莲一只手,爱抚摩挲。青莲的右手那因为嘉瑞倾心为乐而断甲的二指已经逐渐长好,只余下如玉般指尖前两弯暗黑色的痂痕刺目,昭示着尚未结束的苦难。
嘉瑞握住青莲的冰冷的手拂过自己的面颊,然后伸入衣襟,按在了胸口,希望可以用自己的体温来捂暖青莲的冰冷的身体。嘉瑞用另一只手抚上青莲的面颊,眼中尽是温柔的宠溺,然后婆娑在青莲如莲的唇上,指尖传来的温度很冷很冷,再也没有昨夜的温存。
时间静静流淌,宛如青莲即将逝去生命,满屋子的人就这样看着最高的君主眼中闪烁着哀伤,吻在了青莲的唇上。青莲将死,早已是牙关禁闭,嘉瑞含着在口中的药贴着二人的颊蜿蜒而下,就像是情人苦涩的泪水,搅了世间的尘。
站在一边的童景瑜心如刀绞,上前夺去床头的药碗,“皇上,您就不能让青莲安心的去么?”语意恻恻,闻人生悲。
“景瑜,还给朕”,淡然捻熟的语气又像是回到了在溯州丰山惺惺相惜,君臣一月相伴的日子。但是接下去的话让童景瑜心中沉凉,难道这就是天子之怒,宛如万兽之王痛失爱侣的哀鸣,“不要逼朕让童家陪葬!”
嘉瑞没有看童景瑜一眼,取过有递在眼前的药碗,但这次没有含药入口,而是直接俯身覆上了青莲的唇。嘉瑞不顾旁人瞠目结舌,狠狠的噬咬着,仿佛是野兽用着最原始的方法在报复,不过青莲方才还惨白的唇瓣现在有了些许颜色。然后用舌探入,企图撬开那闭合的贝齿,然而嘉瑞努力了多次依然未果。
嘉瑞心发了狠,青莲,你既然不原谅我,那就在醒后一并报复还给我,恨我吧,正好我也有着恨的理由。活下去,痛骂我对你的恶行,不然就是所有人,两个国的毁灭,若是这样,青莲,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嘉瑞放开在胸前握住青莲的手,一手托住青莲的头,一手霸道的捏住青莲的下颌。
屋中很静,仿佛可以听到沉睡着的人骨头被捏的啧啧作响的声音,不一会儿在嘉瑞霸道的指力下,青莲白玉般的下颌处就见到青红的印痕,而一直紧闭的贝齿也终于被捏开。见状,嘉瑞的舌迅速探入青莲的口腔,在那一片满是苦涩又即将干涸的土地上肆意地驰骋掠夺,逡巡着属于自己的领地,口中渡去的津液也像是润物无声的春雨。
这一吻极深,直到嘉瑞自己喘不过气来才松口,而青莲依然是静静睡着,没有丝毫回应。嘉瑞的手仍旧死死捏住青莲的下颌,端起榻边的药碗,含了,一口一口渡在青莲口中。用好几根千年人参熬得参汤,只一口就可以起死回生。嘉瑞如此喂药,虽然还是散出了不少,但至少也喂下去了小半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