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严守方并不是一个喜欢要人下跪的人,但是接下来的话就分明有些语气不善了,“看看你什么个样子,难怪皇上会不知进取,既然来了,就别这样杵着了,写点什么,好让我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青莲自不会辩驳什么,伴读?青莲本来有些新奇着自己这一身份,但是严守方严厉的训谕让他倍感羞愧,依言搭着凳沿坐下。
所幸御书房的纸笔文砚都是先预备好的,青莲取了张白笺用镇纸压住,然后掩袖用墨润了笔色,提笔纸上良久却未落一字,直至墨滴垂落染污了素笺。青莲倒不是笔下羞涩,只是指尖抵着笔杆,痛的厉害,忍不住抖落了墨汁。青莲专注于眼前,也没有发现身边的严守方露出轻视的神色,青莲谙熟书房笔墨的举动,在严守方看来青莲定是受过良好的教育大家出身,不敢下笔,只怕是胸中无墨吧。
严守方静候在一旁,撇过头环顾御书房,多年以来一直未变的模样,只是那个聪颖佳慧的学生已经不再了,嘉瑞身边如今尽是些无知的人。严守方收拾了下情绪,觉得和一个无知之辈较真也没什么意义,准备遣走青莲时,发现坐在书案前的人已经书行几行了。
严守方走近,只瞧见青莲又重新铺了纸,白笺上字迹娟秀,也没细看,像是诗文。青莲好不容易握住了笔,再不敢耽搁,没有人家没有定题一时间也想不出写什么,青莲便匆匆下笔,一首《锦瑟》,映衬着昨夜拾得的音色,自然而得。
青莲的字是随了母亲的柳体,因为青莲在开蒙的年纪深陷不幸,素月便亲自担任了教导的职责,尽己只能让青莲知书识礼。后来青莲来到童府,便由父亲童屹亲自教习,青莲不和童景瑜一般上书房,所以青莲之前一直被禁在童府。
童屹在晨昏时考究昨夜定省时布置给青莲的功课,因为白日里青莲要刻苦修习乐艺,因此青莲学习功课的时间只有晚上,但是若不好青莲便逃不了打罚。童屹对青莲管教甚严,却对那一笔柳体字放纵未闻,尽管看上去太过妩媚女气。因为每当见着,童屹都不禁会想起自己曾经握住素月小小的手,教她习字的情形,哭笑不得是以书法见长的童屹亲自指教,到最后素月居然写的是这样一笔体字。
看字如看人,青莲写的字虽然端秀,但自然是入不得严守方的眼,走近细看,笔下写出的竟然是“此情若待成追忆,便是当时已惘然”,白玉般的手指映着深色的笔杆,还有那指尖上的暗红的色彩。
青莲的指甲折断时,由于掀开了血肉所以王礼也没有包扎,因为澜台没有药怕布巾粘合了血肉,因此青莲的二指断甲伤处就这样曝露于人前。严守方已过耳顺之年,目力自然有所减退,所以看不真切,以为青莲的指尖选了两个涂了暗红的丹蔻,联想起那名,那字,那诗,眼前所见之绝色,今天撞见之妩媚,以前听闻之种种,严守方怒火中烧。
青莲写完还未来得及放下手中的笔,右手就被严守方夺过,一把捏在手里,怒斥“好好的皇上都叫你们这些浪荡子给毁了!”,未搁的笔跌落于素笺,留下大片墨污。
错过
青莲不明所以,第一个念头就是痛,受伤的手指像是要被碾碎在严守方的手中,痛极了的青莲连哀呼都没了声息,左手无力的伸出去想掰开那只钳住自己的手,但却只能任由着严守方的拉扯撞上檀木桌椅,然后整个身子被摔到了地上。
青莲蜷着身子跪坐在地上,左手死死的按着那指尖伤处,然后抬头,惊痛的眼睛里润了一层泪色,青莲无言的望着站立在面前的严守方,不知为他要这般对待自己。青莲的一举一动看在严太傅眼中,除了懦弱无能再无其他,他不相信来到这里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太傅的身份,他也不知道在他粗暴的举动下那纤纤指尖又是一片血肉模糊,此时此刻的严守方心中剩下的只有鄙夷和怒火。
“真不知道你是哪家教出的子弟,行为不正,满脑子都是些词艳曲,也配来御书房!不能任由着你们这种人整日里和皇上厮混,来人,拖出去好好教训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勾引皇上!来人!”严守方怒斥,谁知喊了几声也不见侍卫的身影,却不知那些原来侍候的宫人之前看到嘉瑞搂着青莲进来,如今早已远远的躲了开去,谁都不想戳在皇上面前讨没趣。
严守方气急,一怒之下甩手出门,想必是亲自寻去了,满是书墨沉香的御书房里只剩下青莲还跪在地上。行为不正?词艳曲?厮混?勾引?严守方适才的一席骂词过去,几个尖锐的词语深深刺痛了青莲的心。是这样吗?青莲质问着自己。
好像是,好像又不是,青莲看着眼前的散发,想着曾经的琵琶,还有那小曲,那留恋,那依偎,青莲所想到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说服自己。对于少时旧事青莲本就有心病,此时严守方毫不留情的斥责让青莲的心无法转圜,直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话说严守方出了御书房,却在遇到从值班房出来前来销假的熟人,童屹。童屹自青莲进宫后,因病请辞也有大半个月了,虽说现在皇城权利的中心在宸禧宫的宁书房中,但是依着规矩童屹还是先来紫微殿例行撤假,虽说皇上也不在,谁知却在御书房外遇到了恩师,严太傅。
童屹是梓烨十年中的进士,而那一年的主考正是严守方,童屹进翰林院后一直得到当时翰林院掌院严守方的照顾提拔。严守方倒不是为了童屹的家事背景,而是真正的欣赏那一个博学致远的青年。后来严守方迁至国子监祭酒的时候便调童屹作司业,再后来梓烨先帝提拔严守方训育笠阳王时,在严守方的一力推荐下,年仅二十九岁的童屹就坐上了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之后童屹投笔从戎、屡获军功暂且不谈,严守方一路提拔童屹,说是童屹的恩师当之无愧。
童屹一向是很尊敬严守方的,可是此时的严太傅却很不待见眼前这一个曾经的学生。严守方一直认为童屹志存高远,心系社稷,当年北疆离乱童屹毅然辞政从戎,建功立业,严守方是很看重的。可是现在嘉瑞新朝,皇权旁落,作为梓烨帝看重的臣子,童屹这几年一直不闻不问,任凭局势发展。
当年童屹迎娶青楼女子,父亲童思明一气之下辞官回青州老家,不再管儿子的破事,不巧原配又难产,一尸两命,。当年玄英阁大学士童思明请辞也算是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是任谁都知道童屹和刚刚摄政的慧敏皇太后作了什么交易,从此那个谈笑风流的童公子不再,变成在朝中一个低调圆滑的人。
“严老师,早安,这么早像何处去?”童屹恭谨问候,躬身行礼。
“哟,今天吹得是什么风呀,怎么,您身子好了,有空上朝了?”严守方一向以言辞犀利闻名,这时正遇着心中怒火,对这童屹说话也没好声。
“老师这话让学生汗颜啊,莫不是遇了些不顺心的事?告诉学生,让我来帮你出气。”童屹不顾严守方话中的刺,依旧恭谨的逢迎着。
“哼,童屹,现在你就只会做这些了吗?作为朝臣也不见你去辅佐皇上!哼,现在皇上可算是把我气着了,平时不来书房也就算了,今天居然带了男宠来御书房厮混,荒唐!荒唐!简直不把祖宗家法放在眼里!”
“皇上在?”童屹郑重的询问,因为他今日回京,没回府就直接进宫来,先来紫微殿是规矩,可是不能先见到嘉瑞啊,不然很多事情在慧敏那儿更解释不清了。
“皇上不在,被我撞见理亏先走了,我正寻人想教训一下屋里那个不知廉耻的人!免得以后尽是些小人狂妄”严太傅分明是不想和童屹多言,说罢便要辞去。
“哟,这等小事怎好劳严太傅心,既然是那勾引皇上的无耻之徒,何须老师您动手?”童屹不想和严守方在御书房门前纠缠耽搁,时候也不早了,因为在这里极有可能会遇见去而复返的皇上,因此童屹挽住严守方的手向外走,“这些小事不劳费心,来人,把御书房里那个奴才给我打出去!”
门外熟悉的声音随着渐远的步子远去了,那是父亲的声音,已有多日未见,青莲着实思念,要知道青莲在童府的岁月里每日晨昏定省服侍父亲,而童屹对青莲也是悉心教导,从学识音律到武艺规矩青莲早已是很依赖很爱这位严厉的父亲,尽管失落了十年的亲情,但是青莲深信母亲的话,这位父亲会真心的对自己好。
此时的青莲已经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扶着御书房靠门的书阁,盈眶的泪再也忍不住,随着远去的声音落了下来。外面就是敬爱的父亲,真的好想好想出去相认,然后告诉父亲我真的好想回家,以后会呆在清韵阁里好好练琴,不想再一个人在这里。可是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是这般不堪,又还有什么面目去见那一个殷切嘱咐我莫忘君子之心的父亲。青莲伏在书阁上默默哭泣,沉香幽幽依旧,而原本近在眼前的父子相见,就此错过。
哭诉
有的时候连悲伤也是一种奢侈,青莲伏在书阁之上,思绪沉昏,但是还没过多久,暂时的平静就被破门而入的侍卫给惊破。侍卫们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二话没说就上来两个人架起青莲往外面走,青莲脚步虚浮,加之惊愕中还未反应过来,简直就是被人给拖了出去,毫无反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