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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虹养悔 [精校出版] (苇/蜃楼)


  春魉一手撑著木桶边缘,去拧洗脱下来的上衣。
  呵,天杀的烤肉欢迎会、天杀的进伙第一天。
  夏一手抹脸,软绵的手臂又垂下放在大腿,他坐上大木桌,「我想找些什麽让韬虹好过些,就是那些冰水、湿毛巾什麽的……」
  说了几句,又似是太累了,连开口都不愿就打发过去,「就你知道的。」
  他闭上双眸,倚著墙没再说话。
  背对他的春魉,转头看他一眼,没说什麽又把脸埋进凉水中感受泌凉。
  良久,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从水中传来,春魉以为自己是幻听、把脸拉离水面,竟真的是他的声音。
  夏闭著目,彷似说给自己听般自言自语。厨房里除了夏的声音,就只有虫鸟夜鸣。
  「那晚……他进宫的那晚,我以为一切都还了。」
  他轻轻摇动著半空中的腿,一直晃著,晃出了话,「我们欠他很多,他也不遗馀力地告诉我们这一点……我一直知道的,我也很想跟他不拖不欠……」
  他说得很慢、很慢,却仍是说。
  「我们让他被赶出家门,那晚,我们也将他捧上了剑师之位……我以为一切都还清了。」
  晃著的腿,一顿。他以齿厮磨著下唇,松开,又接续,「直到刚刚,我才知道……哈,原来他到今天,仍是恨著我们。」
  「十多年了,我们可以做的都做尽了,他仍是那麽地恨、那麽地恨……」
  这些话,他连语冰也没有说过。
  他觉得很丢脸、很看不起自己,却又如此真实地为他所不屑的事而痛苦著。
  他与韬虹,都想要祁澜的命。只因为那人的爱,比他的命更难取。
  创造者对创造物的爱护,与生俱来的本能。
  十多年来,他说不出口想要、很想要!不要再恨了!别再憎恨他们行不行……
  他想要的他不给,令他卑微得像个小偷儿,偷鸡摸狗般寻找、涉取爱的痕迹。
  「我已经,不知道要拿他怎麽办了……」
  夏皱著眉心,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他深吸气,猛地从木桌子跃下,蹦到大木桶前,噗通一声把脸整个埋进去!
  春魉始料不及,被溅出的水花溅了满身。他看著缓缓浮上的黑红发、侧侧头。
  不想被他看见他哭,也不用如此把自己溺死吧?
  春魉把湿漉漉的上衣甩上肩,没有安慰也没有抚摸,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小剑魂,你的修行未到家。人类呵,是最爱说谎的生物。」
  厨房内再寂静一片,夏把脸抽离凉水,盯著水面上波动的自己。
  滴滴答答的,被脸颊滴下的水珠撃散,他闭上双目,又把脸轻沈了下去……
  也不知道,他们四个之中是谁在哭了。
  ***
  隔天早晨,他开剑炉。
  不眠不休地打、疯颠地打。
  他肯定整个剑场都听到捶打之声,知道是他在打造。
  韬虹说,「无论你之前为他打过千万的剑,这次都不要打。」
  韬虹也说,「罢了,好不好?十年了,就这样了结了好不好?」
  但,他并不想这样了结。
  踏出剑炉间後,已不见韬虹,语冰与夏。
  ***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韬虹、语冰与夏了。
  真实时间有多久,他也不清楚。
  大概就有好几个月吧,那晚之後,剑魂的存在彷佛从来都是虚构般,他们三个消失无踪。
  佑大的剑场,他的家。父母早已不在,长辈同辈却也不少,每天自鸡鸣时份起便四处走动著,照理说,那是连死人也可吵醒的锤打声、劳动声。
  他仍是觉得,剑魂们不在之後,只得他独自活在剑场中。
  以全国最年轻的铸剑师之名,衣锦还乡,踏回他应得的地方,他却还是没得回应得的情感。
  长辈们惧他怕他,以往视他如蝼蚁,现在奉他若神祗,连跟他说句话都小心翼翼地,只差没把他奉上祠堂去奉祀。
  同辈後辈都回他避他,不少都曾看过听过他对空气说话,剑场中常有物件浚空浮动,认为他是惹上收卖了什麽鬼神,不敢跟他说话。
  那些年,父母经常欲言又止,对他施以眼神注视却从不给予拥抱,对当年发生的事、对他的回归绝口不提一句。他们比任何人更防他,知道他是回来报复的。他光搁在他们面前已令他们恐惧内疚,更没敢接近他。
  原来,已失去的,他拿不回来。
  还以为他洗刷污名,兼光耀门楣後,会拿回所有应得的甚至更多。
  但他毕竟是明白了,从他们用铁链锁上房门那天起,就没有再接纳他的馀地。
  他没有报复也没有再奢求一丝温情,觉得就这样一个人过活也好。
  他的房间是剑场最偏僻、最宁静的,有一扇窗正对著剑胚架。没错,他仍住在困了他好几年的房。
  他的身世是凄凉的、当然是赚人热泪的,可当他静静一人坐在窗台时,又觉得一切没所谓起来。
  很多年过去了,他为脱出此房而拚命挣扎,为的,竟就是回来此房。
  呵,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人家下巴。
  拥有阴阳法眼的人、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世上何其多?凄惨的故事要听,听不完。他不过是其中之一,那是他的命。
  回剑场後,他选择此房,其实也不知道是一种什麽样的自虐,又或是对夏和语冰的报复。
  那房间很狭小,在他搬了张大木桌进去作画图纸之用後,几乎是连转身也困难了。
  平常他都把韬虹剑配在身上,把语冰剑和夏虫剑乱丢在房中的角落,要四个一起挤在房间中,感觉上他就只分得两块阶砖而已,尤其他们都不喜欢被实物穿过,於是他只好张就点,所有动作都得小心翼翼。(那还得在他记得的前提下)
  房间的墙上其实有打了三对剑架,书柜子旁也搁放了一个直剑架。
  他都懒得用,有时带他们出门,回家时就随手丢在床上、画图纸时四处找来作参考、吃饭时用剑鞘托著饭盘、睡觉时嫌碍著就踢下地。
  从没在刻意感受他们的存在,却又是真实地伴著他的生活。
  自韬虹出生以来,他们更彷佛有了某种默契,一句不提以往的事。
  但这样的生活,却在他们消失以後才被提醒。祁澜把三把剑都搁放上剑架,安安静静的摆著,彷佛从一开始已是死物般。只有韬虹剑身上的火斑,一天一点的褪去,他才觉得他们真的有生命。
  宫中轰动一时的是他的咬人事件,皇军还煞有其事的颁令,短期之内不准他再进宫。
  也不知是不是燕端顾的主意。
  很快地,他的丑闻又被娆罗与紫寒和亲的消息盖过,传得沸沸扬扬,嚣狄长流大婚不止有其政治大意义,也憾动了民间。大婚的日子他没有刻意去记。总是想记的,但脑中很快又给韬虹那晚一句『就这样了结了好不好』给盖过去,只有韬虹的脸最鲜明。
  他在宫中咬人一事,那几天闹得很大,燕端顾有来剑场找过他。
  燕端顾一句都没提朋友生辰贺礼的事,只是训了他几句,著他别惹上李道月,然後又开始发挥他的攀谈本领,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这人的关心总是溢於言表,很易悉穿。
  他知道燕端顾是担心他知道长流大婚一事会意志消沈,所以特意来开解他的。
  之後,小顾只要一有空閒,就会扯他出去吃喝玩乐,不让他躲在剑场中发霉,有时留得太晚了,回不了洛沐的家他直接就在剑场睡下。
  也奇怪过,小顾是皇军将领,不可能如此空閒,皇军不是每天都忙著在城门边抓人打人?
  他说把职务都交给下属去烦了,他职位高,溜出来一两天没关系。
  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只有小顾自己知晓了。
  他曾问过熹舞想不想跟他学打剑,熹舞乖巧,说想。
  但他看熹舞的身子瘦弱,舍不得他折腾,就想再等几年再教。
  小顾说,熹舞身子弱,不是当剑师的材料而且他也不懂教,留在剑场中只会浪费掉,还不如让熹舞进宫去专学一些天文观星之类的知识,早早选定一条路来走也好,还玩笑说句,搞不好熹舞之後当上国师,大派用场。
  听罢,他立即应允了,当初死活要跟李道月抢人,硬冠上了一个徒儿的名份却没什麽可教他的东西、没有考量过熹舞的将来,现在宫中有小顾照料著,他安心。
  国师什麽的太夸张,他最会就是打剑,不懂培养成龙成凤的孩子。
  他们的剑场足以糊口了,只求熹舞在宫中找个小职位,以後平稳过活,别受以往的苦就好。
  熹舞是懂事的孩子,就是冷淡了些,不爱说话。
  没有韬虹的唤,他都不懂起床了,但熹舞都会替他留一份热呼呼的早点在木桌上;在宫中跟老师上过课,回房看杂乱的会动手收拾。就连那晚过後,他乱糟糟的发型也是熹舞拿剪子、在他身後拈高脚跟来剪整齐的。
  熹舞与春魉对过去总是说得不多,但他只要有人陪他吃饭就很满足了,也甭问。
  春魉在外头不会随便化回原形,但回到剑场就如放牢般,恣意伸展著翅膀,大力摆动起来。大概觉得剑场都闹鬼闹惯了,多他一只没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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