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真的对感情毫无所求吗?以前他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现在,他有些不确定了。尤其当他占据了这个身份低微的皮囊,经过了几个月焕然一新的人生体验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对权力之外的欲望,居然也能膨胀至此。
自从前阵子莫名其妙地对韶宁和动了心,他时常会因为韶宁和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或举动而心律失常,这让他内心备受煎熬。
一方面,理智告诉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查出两年后谋刺闻守绎的幕后真凶,然后想办法让自己的魂魄回归本体;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当他回归本体之后,是否意味着,他与韶宁和的关系,又将退回到原点?如果他此生注定了仕途与爱情只能择其一的孤苦命运,那就趁他还是伶舟的这段时间,痛痛快快地爱一场吧。
就算韶宁和比他小了十岁又如何,现在的伶舟不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吗?既然这两具身体年龄相宜,不如就让自己全身心投入这个角色吧,就像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入仕之前的自己一样,在这凭空多出来的有限时光里,尽情享受少年人特有的率性爱恨,以弥补自己上辈子情感空白的遗憾吧。
如此想着的伶舟,心中迷雾渐渐被拨开,他仿佛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也正视了自己对邵宁和的感情。他缓缓俯身,在韶宁和脸颊上轻轻印下一吻,姿态温和而虔诚,仿佛通过某种仪式来阐明自己的心迹。
片刻之后,屋瓦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叩砖声。
伶舟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声响,微微抬眸,眼中快速划过的一道清明的眸光。但随即,他垂下眼眸,眼睫轻颤,不动声色地将这道眸光掩去。
——那个人来了。他缓缓起身,静默地看了韶宁和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轻轻带上门走了出去。
院中的那棵大树下,一身黑衣的鸣鹤已经出现在那里,无声等候着伶舟赴约。
“刚好是第三日。”伶舟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微笑开口。
“你究竟是什么人?”鸣鹤单刀直入,“为什么会知道闻相如此私密的事情。”
闻守绎私访临水阁一事,只有鸣鹤一人跟随,不可能会有第三人知晓,这个名叫伶舟的少年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他是临水阁的人?但是临水阁不是不收男弟子么?
随即他又想到,依着伶舟对闻相维护的态度,应该是闻相身边的人。但是闻相为数不多的几个心腹,他几乎都认识,唯独不曾听闻伶舟此人。他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伶舟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在闻相身边,并成为闻相的心腹之一担任人,所以他对闻相过去的某些事情有所耳闻。
但如此一来,他也就等于是接受了伶舟来自两年后的说法——这一点怎么看还是有些离谱。
独自纠结了一日的鸣鹤,终于忍不住再次来到这所宅院,亲口向伶舟求证。
第十七章
伶舟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淡淡道:“我不仅知道闻相的私密事件,我还知道许多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鸣鹤皱了皱眉,满脸狐疑。
“你原是一名孤儿,九岁那年加入杀手组织,接受严酷的训练。十五岁执行任务失败,受伤濒死之际,为闻守绎所救。你为报答闻守绎的救命之恩,便自愿留在闻守绎身边做一个影卫,成为闻守绎最为倚重的心腹。”
鸣鹤冷冷道:“我的过去,原本只有闻相一人知道,是他……告诉你的?”
伶舟不答,继续道:“我还知道,你的肋下有一块拇指大的胎记,一般情况下呈暗红色,运功时会变成鲜红色;右掌无名指左侧有一粒小痣,若不仔细观察,不太容易被察觉;还有,你的左腿根部有……”
“够了!”鸣鹤恼羞成怒,恍然有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的羞辱感,如此私密的身体特征,即便是他那个生了他便撒手人寰的亲娘也未必知晓,这陌生的少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
伶舟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觉得很奇怪是吗,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么多只有你自己知晓的事情?”
鸣鹤“唰”地抽出长剑,直指伶舟:“别再装神弄鬼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身上的这些特征,是闻守绎当初救下你、在你昏迷之际亲手为你涂抹伤药时发现的。”伶舟面色不变,“你是不是又在怀疑,是不是闻守绎告诉我的了?”
鸣鹤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挣扎。闻相为什么要把他的个人隐私告诉不相干的人,这说不过去,以他对闻相的了解,闻相绝对不会是如此爱嚼舌根的人。
只见伶舟向前走了几步,距离鸣鹤的剑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但他却面无惧色,坦然道:“鸣鹤,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只能你知、我知,我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在了你的身上。你若信我,就帮我保守秘密,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闻守绎绝不是喜欢背后嚼人舌根的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的这些隐私,也并非因为闻守绎相告,而是因为……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便是来自两年后,披了他人皮囊的闻守绎。”
鸣鹤瞬间瞪大了双眼,怔怔盯着伶舟,脑中还在努力消化着“披了他人皮囊的闻守绎”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
伶舟不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又往前倾了倾身,咽喉直抵剑尖:“怎么样,鸣鹤,你是选择相信我,还是杀了我?”
鸣鹤吃了一惊,急速收剑后退,望着伶舟的目光仍褪不去深深的疑惑,但脸上早已不见了方才的杀气。
伶舟看了一眼他手中垂落的长剑,视线回到鸣鹤脸上,神色不再咄咄逼人,取而代之的是让鸣鹤感到十分熟悉的镇定自若:“你撤了剑,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选择了相信我?”
“你……你真是……丞相大人?”鸣鹤皱眉盯着伶舟瞧了又瞧,自从心中有了这样的猜想之后,他便越看越觉得,伶舟身上明显投射着闻守绎的影子,尤其他与人说话时,眼角眉梢带出的细微变化,也是与闻守绎如出一辙。
一个人若要模仿另一个人,可以易容,可以变声,可以模仿其言行举止,但这些细微的习惯,却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
鸣鹤自认为,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靠近闻相、更熟悉闻相的一切了,他甚至可以断言,闻相的一些小习惯,也许连他本人也未曾意识到。
但是在这个名叫伶舟的少年身上,却非常本真地复制了出来。这个少年,简直就像是闻相的一个倒影,只不过,换了一张更为年轻稚嫩的皮囊罢了。
当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鸣鹤不再犹豫踌躇,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单膝下跪:“属下鸣鹤,参见丞相大人。”
伶舟垂眸俯视着鸣鹤,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他押对了赌注。只要能收拢鸣鹤,相信接下来的路子,会比以往顺畅许多。
“起身罢。”伶舟淡淡摆手。他简单将自己的遭遇解释了一下,说道,“目前我重生在这名伶人体内,行事多有不便,所以才冒险求助于你,希望你能体谅。”
“大人言重了,”鸣鹤道,“大人两年后被行刺,原是属下失职,属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今大人能够借体重生,也算是给了属下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论大人日后如何打算,属下都会尽力配合。”
伶舟微微颔首:“我还是那句话,为了不搅乱未来两年的命运轨迹,我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我的存在,包括现在的那个闻守绎。”
“是。”
“还有,此处是议郎韶宁和宅邸,未免引人疑窦,我们日后尽量以暗号联络,若没有紧急状况,就不要会面了。”
“……是。”鸣鹤迟疑地应了一声,抬头犹豫着道,“大人,既然您在此处行事不便,不如随属下离开。属下虽然积蓄微薄,但为大人寻一处落脚之地的能力还是有的,大人搬出去住,总好过在此处寄人篱下。”
“搬出去……么?”伶舟低声呢喃,脑中回闪过之前亲吻过的韶宁和的睡颜,随即闭了闭眼,故作镇定地道:“不必了,我寄宿在此,自有我的用意,你不必为此事费心。”
鸣鹤对闻守绎的决定向来深信不疑,于是也便没有再多嘴询问。两人又商定了一些密语暗号,直至天边微晓,伶舟才挥手让鸣鹤离去。
伶舟回到自己房内,闭眼浅寐了一个多时辰,便听见万木早起干活的动静了。
或许是收拢鸣鹤成功带来的兴奋感,他的大脑一直处于活跃状态,怎么也睡不沉,于是索性又起身下了床,披上外衣开门走了出去。
“哟,伶舟,今天起得好早。”万木笑着跟他打招呼。
“是啊,”伶舟慵懒地掩嘴打了个呵欠,嘟囔着道,“一定是昨晚没有喝你调制的蜂蜜水的缘故,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
万木一拍后脑勺:“哎呀,我昨晚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今晚一定会帮你留着的,如果我还忘,你就提醒我呗,别跟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