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肃继续接近,当两人距离还有五步远时,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从顾轻尘的眼眶中落下来。
啪答。
容肃仿佛听到那颗泪水滴落水面的声音,听见它砸在心头的巨响,竟让他心里一阵揪疼。
「顾公子……」
声音像是一抹幽灵,偷偷从嘴里溜出。
当容肃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的大掌已经抚上对方苍白的面颊,似乎能将之完全覆盖,那双眼睛直直看来,黑白之间竟没了往日的清亮,只余死寂。
他猛然收手,几分尴尬爬上眉眼,嗫嚅了下,「你……还好吗?」
顾轻尘转头眺望远方,黛色山脉像是一头头栖息的巨兽,悄然潜伏在京城周围。容肃看着他,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
过了很久,顾轻尘垂下眼,目光落在湖面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低声道:「我弟弟死了……」
他的声音很淡,几乎要被来往的嘈杂所淹没,然而容肃还是听到一丝哽咽的沙哑。
没有回应,顾轻尘一径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们从小就没有父母,兄弟俩相依为命,一起进入天机谷,一起习武,一起长大……呵。」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心头像被人揪了一下,容肃感到一疼,又听眼前人凄凉道:「是我害了他……」
容肃紧了紧拳头,情不自禁地握住顾轻尘的手,柔声道:「在我们南疆,人死后会回归真神湿达罗的怀抱,从此在无忧无虑的天灵境中生活。」
顾轻尘怔怔地看着他,良久,缓缓低下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离去。
容肃再次伸手拉住他,「轻尘,等等。」
但这回顾轻尘没有再回头,抽手欲走。
容肃哪肯让他就这样离开,用力一拉将人带到怀里,一臂拦住他的腰,以近乎压迫的姿态禁锢了怀中人。
清爽的暗香扑鼻而来,他瞬间失了神,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神时,却又意外地发现怀中人的腰竟是那样窄瘦,似乎比女人还不盈一握,这令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顾轻尘皱起眉头,挣扎一下。
容肃下意识地收紧臂膀,定了定神,开口道:「你连最后的牵绊都毁于那人之手,又何苦留在这里?跟我走吧!」
顾轻尘愣了愣,眼中的微光晃了晃。
容肃身子更加逼近,高大的身躯投下深深的阴影将人罩在他的气息下,鼻尖几乎贴到一起,他沉声道:「轻尘,跟我去南疆吧,或许我无法替你报仇,但天机谷的手也伸不到南疆,你可以过得很自由。」
深邃的棕瞳紧紧盯着他,容肃双手慢慢收紧,声音从胸腔沿着骨头透入顾轻尘的脑海,震得人心慌意乱。
顾轻尘隐隐有了动容之色,但依然紧抿着唇不作声。
敏锐地捕捉到他心中的动摇,容肃等了片刻,微微低头,火热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廓上,温柔而蛊惑地说:「跟我走吧,南疆的空气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束缚你;南疆的花会微笑,南疆的鸟儿会对你唱歌,那里不会让你寂寞。」
富有磁性的嗓音萦绕在耳边,温柔得令人心动。
似是被这声音蛊惑,顾轻尘痴痴地望着他,良久,他露出一抹恍惚而浅淡的笑意,虽然一瞬即逝,却没有逃出容肃的眼睛。
容肃用自己温暖的掌心将那只冰冷的手握住,于无声中给予他力量。
时间在他们之间悄然无声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顾轻尘眸光凝聚,清澈见底的眸子已不见迷乱,似有股无形的力量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他冷酷道:「那你想要什么?」不等容肃回答,他又嗤笑地说了一句,「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想要,如果你什么都不要,说明我没有被你带走的价值。」
容肃笑了两声,爽快道:「我想要什么相信你很清楚。本来这是我此次前来中原的唯一目的,但现在不同了,通商和带你走,这两者的价值远比那样东西更高!那个东西,你能拿到,我自然欢喜不已;你若拿不到,我一样会带你走。」
顾轻尘也爽快允诺,「好,我会拿到的。」
说罢,他轻轻扭动身体从容肃怀中挣脱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碧月湖。
容肃目送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离去。
顾轻尘步出闹市,挑了条僻静小巷返回皇宫,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机警地回头,却被一股大力勒住腰间狠狠抱住,熟悉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是我。」
他手上动作一慢,耳朵就被湿濡的舌头舔了个遍。
「离傲,你是狗吗?」他无奈地说,想转身将人推开,却被先一步按在墙上。
鼻尖相抵,离傲像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孩,霸道而无赖地说:「你居然让他亲你!」
「我哪里有……」
「有,他亲了你的耳朵!」
离傲说得斩钉截铁。顾轻尘愣了愣,好半天终于想起刚才那男人的唇的确碰过自己的耳朵……但那种触碰哪里算得上「亲」!
他翻了个白眼,但不等他说话,离傲就用吻堵住他的嘴。
「哼,我要给你个惩罚!」
男人自说自话完,拉起他飞奔而去。
惩罚是什么,显而易见。
第二日,容肃在宫中见到顾轻尘,却见他面色青白憔悴,颈间星星点点的青红印子,像是根针扎进容肃的眼里,刺得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
也许昨天两人的事被离傲撞见了?所以昨晚……
他想起宫宴那日自己跟在顾轻尘后面所见所闻,当时觉得污秽不堪,便没多作停留。如今想来……
容肃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顾轻尘眼角余光瞄来却转身避开,容肃一愣,也就没再往前走。哪想离傲忽然出现,大步走到面前,冷笑道:「你以为凭你几句花言巧语就可以让轻尘为你卖命叛国?作你的春秋大梦吧!」
容肃懒得理他,干脆装作听不懂想要转身走开,但离傲却没这么轻易放过他,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我知道你听得懂,别装傻!」
容肃也不再装,拂开他的手道:「少了他弟弟的羁绊,你以为自己还能控制他多久?」
「你——」
看着气急败坏的男人,容肃冷笑道:「离公子,你很出众,样貌、能力、身世,样样高人一等。只可惜这样的人,往往不懂得如何爱人。顾轻尘是凭借强权就能得到的吗?」他逼近,看着对方眼中恼羞成怒的火焰益发炽烈,他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这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可惜,恐怕事到如今,你也无法控制自己了,是吗?」
离傲强压怒火,反击道:「难道你以为自己可以吗?起兵囚兄,你又懂得什么是爱?你有爱过吗?!」
容肃微微一笑,「或许我的确是没爱过,不过起码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离开你,而我可以给他容身之处——这就够了。」
眼看双方侍卫都要围上来,容肃不再与之纠缠,对鲁游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去。
离傲阴沉着脸,愤然拂袖,蛮横地拉过顾轻尘的手匆匆走远。
接下来几天顾轻尘都没有消息,有时甚至见不到人。
容肃猜测大概是自己的话激怒了离傲,那个男人对顾轻尘的管束益发严厉了。
容肃奈何不得,却也不觉得忐忑,似乎全然不担心顾轻尘会办不成事。
闲暇时仔细一想,他也为自己这番没由来的信任吃了一惊。再一想,离傲对顾轻尘如此执着也不是没道理的,短短几面便让人信任,见他就如见秋水明月,心生宁静,这样的人,哪个上位者不想囚禁在身边。
他本想在圣物到手后就将此人暗中解决掉,如今却觉得若是此人到了南疆无二心的话,留在身边也是不错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容肃留在京城的最后一个夜晚,朝廷为他设宴送别。至今,顾轻尘依然没有动静,容肃再信任也不免有些心焦,然而这一夜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宫宴至天亮方散。
易凌川宣布休朝一天,又将出城的通行令提前给了容肃,关切地嘱咐他可多休息半天再走。
容肃带着一身酒气回到驿馆,挥退侍卫,独自走入房间,关了门正欲就寝,忽闻床下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一身酒意和疲惫顿时惊得烟消云散。
他当下拔剑指着床底,低声喝道:「谁在那里!」
回应他的,是一只修长白皙却沾了鲜血的手。
他一怔,忽觉这双手十分熟悉,难道是……
「是我……」
虚弱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不染尘的淡漠声线让他一下子记起对方是谁!
「轻尘?」
容肃原地蹲下,果然看到顾轻尘躺在床下。只见他面色苍白,满头冷汗,血腥味迎面扑来。他一惊,忙问:「你受伤了?」
「一点擦伤。」
顾轻尘简短回答,喘着气,慢慢从床下爬了出来。
容肃连忙上前扶他,这才看到他手上提了两个包袱,一个透出长方形盒子的模样,从大小来看……
容肃瞳仁一缩,却不急着追问,不动声色将人扶到床上,只将目光放在顾轻尘手臂渗血的伤口上,沉声道:「你受伤了,我去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