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走了一会神,默默地点了点头,说,“别耽搁了,我们还是做菜吧。别叫他回来了,反而要饿着肚子等。”
两人在厨房里走了一圈,忽然又站住了。
宣怀风左右看看,锅碗瓢盆,青菜猪肉,他都是认识的,忽然之间,又似乎很陌生,很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戴师傅也看出来了,试探着问,“宣副官,您打算做什么菜?”
宣怀风说,“你看呢?我既然来了,总要做到底。”
戴师傅嘴角不由翘起了一点。
又一位没下过厨的主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都有些怪癖。
什么开放、什么改良,倒把公子们都改良到脏兮兮的厨房里来了。
戴师傅问,“您下过厨吗?”
宣怀风说,“厨房我是去过的,带大我的妈妈,做菜很有一手,我小时候常在一边看。”
戴师傅问,“那您会蒸东西吗?”
宣怀风摇头,说,“放在水上,下面烧火,大概就行了吧?”
戴师傅笑道,“您说的还算在行。那你会炒鸡蛋吗?”
宣怀风还是摇头。
再问几个极简单的菜,一样的摇头。
宣怀风自己也很过意不去,说,“请你教我,行不行?”
戴师傅被他当着厨房这些人的面,用了“请”字,岂有不尽心尽力的,很乐地笑着说,“原本是不敢让您弄的,怕您受点损伤。但您既然坚持,就做两个简单的吧,照我看呢……”
他视线往厨房里备好的十来个备好的材料上一扫,笃定道,“就一个木耳炒黄瓜,再来一个,嗯,红烧鸡丁?”
宣怀风高兴地说,“就这两个。”
木耳、黄瓜、鸡丁是已经洗干净切好的。
戴师傅便吩咐下头的人烧火,把刷过的铁锅架上。
宣怀风撩起袖子,听着他的指挥,怎么倒油、怎么放料、怎么拿锅铲、怎么个手势翻炒锅里面的东西。但他第一次的生手,虽有大师傅指点,还是显得生拙;材料丢进油锅里,溅了油也不知道躲,幸亏戴师傅早猜到公子哥儿的反应,早一把拉他退了一步。
一道木耳炒黄瓜手忙脚乱,勉勉强强地出锅,到了红烧鸡丁,又出了岔子。
因要倒料酒,量没把持好,宣怀风手一倾就倒了小半瓶。
嗤地一声,热烟乱冒。
顿时,满厨房都是扑鼻的酒香。
宣怀风的表现就像第一次上学堂的小学生似的,赶紧转头去看戴师傅。
戴师傅柔和地说,“不妨事,你只管拿铲子慢慢的翻,不要烧糊了就好。这鸡丁多入点酒味,还香一些。”
旁边的人都听了手头的活计,有趣地看着。
这忙忙碌碌的厨房,日子过得沉闷,难得有一件趣事,都不想错过,何况,又是极赏心悦目的。
姑且不论做出来的菜成色如何,光是宣副官色如春花,肤如细瓷,那身段,那气质,就很有看头了。
活如一个神仙人物,忽然现身,黑乎乎的灶台都陡地沾了一份仙气。
就连那被他晶莹修长五指握着的锅铲,也十分的高贵起来。
戴师傅转头一看,瞪着眼吼众人,“干瞧什么?他做两道菜,给总长吃的,公馆里旁人都不用吃了?都干活去!”
大家才急急地重新忙起来。
那一边,宣怀风却忽然叫起来,“不好!我闻到焦味,不是糊了?”
戴师傅赶紧回到灶边,眼一瞪,赶紧又缓和下来,叹气说,“哎呀,我就走开一会,怎么就这样了?勺起来,快勺起来吧。”
自己就拿了一个铁勺,一口气地都勺到碗里。
宣怀风看那一碗鸡丁,隐隐有点黑焦,用衬衣袖子抹着额头的汗说,“这都炒糊了,倒掉吧。我再重新做一个,还有鸡丁没有?”
戴师傅不想他扫兴,拿筷子夹了一块,放嘴里嚼了嚼,笑道,“没事,第一次能做到如此,已经难得。就是刚才贴锅底的几块焦了些,把那几块拣出来,剩下的装个大白瓷碟子,卖相过得去。”
宣怀风一怔,问,“是没有鸡丁了吗?”
戴师傅说,“这么个大厨房,还找不出鸡丁来?不是鸡丁的事。您再重做,总长要饿肚子了。”
把眼睛往宣怀风身后一瞄。
宣怀风讶然回头,厨房的窗户外边,看见白雪岚修长俊逸的半身,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悠闲自在地倚在窗边,抱着双臂,津津有味地看着,神情似笑非笑,邪魅迷人,宛如一张摄影师精心拍摄的时髦美男子半身照,那微熏色的窗户四边,就是照片充满艺术美的框框。
宣怀风好像正做什么坏事,被人抓到了,脸颊发热起来,对着窗外问,“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白雪岚有趣地往他身上瞄,说,“我才来,正好听见有人要把我的晚餐倒掉呢,这可不行。”
他走近厨房,一手端了木耳炒黄瓜,一手把戴师傅手里那碗红烧鸡块给夺了,对戴师傅吩咐,“晚上就要这两样,叫人送点白饭来。别的菜一概别送,送了我也不吃。”
宣怀风拿着筷子追着他说,“等一会,里面有糊的,我挑出来。”
白雪岚问,“挑出来干什么?你平日这么爱惜东西,今天就浪费起来。不记得宋壬说,外头那些小孩子,过年都吃不着一块肉。”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宣怀风半日不知道该怎么说,若说浪费,白雪岚其实就是个善享受乐奢靡的,今日却忽然这么吝啬了,那当然因为是他亲手做的菜的缘故。
可自己不在行,炒的糊东西,怎么好意思让白雪岚硬吃下去。
宣怀风说,“又不是全部丢,就这几块,喂护兵的狗,让看家护院的狗也过一过年,这总行吧。”
白雪岚打量他一眼,“你宁愿给狗吃,也不给我吃吗?”
把宣怀风呕得一愣,端着两碟菜走得飞快,像怕被人抢了一样。
他实在是高兴疯了,一乐起来,说话举止都如小孩子,让人哭笑不得。
宣怀风摇了摇头,跟在他后面。
第七章
其实在宣怀风心里,也明白白雪岚是欢喜的,表面上虽是摇头,那心田之中,却也荡漾着期待,要看白雪岚品尝自己所做的菜肴时,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到了房里,两碟菜都上了桌。
就跟着宣怀风的脚后跟,来了一个听差,是受戴师傅吩咐,赶紧地捧着一个食盒,把里面一大碗热热白米饭端出来,并两双檀木筷子和两个细白瓷的碗筷摆好,躬个身就下去了。
白雪岚不耐烦等筷子,听差还在跟前,就用手指拈了一块鸡丁在嘴里,眯着眼睛细嚼。
宣怀风说,“用筷子罢,吃了脏东西到肚子里,要生病的。”
白雪岚反问他,“你做的菜,里面会有脏东西吗?”
宣怀风说,“我说的是你的手。”
白雪岚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果然,我就是脏的。嗯,很脏,很脏。”把刚才拈菜的两根指头放在眼底,翻来覆去地看。
他一装疯卖傻,宣怀风就徒叹奈何,主动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木耳塞到他嘴里,“这两大碟菜,就塞不住你的嘴吗?”
白雪岚喜滋滋的咬那木耳,忽然就一皱眉。
宣怀风问,“味道很糟吗?”
连忙挟了一块,放自己嘴里。
虽然淡了些,但也不至于让人眉头大皱。
白雪岚见他上了当,乐呵呵笑起来,用筷子打着菜碟边缘,清脆作响,说,“这是你做给我的,怎么自己就偷吃了?不行,你要赔偿。”
宣怀风眼若黑玛瑙,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贪心的,正吃着这一顿,又想着下一顿。这一块木耳,你要我再赔你一顿饭,是不是?”
白雪岚被他说穿诡计,也不生气,换了一种从容自在的神情,自捧着碗,珍惜地就着那两碟宝贝菜下饭,每咬一口,都要欣赏半日,和他平日大开大合的吃饭架势,是截然相反。
宣怀风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劝他说,“你就大口大口的吃罢。”
白雪岚说,“就这一点,口一张,两三下就没了。你再做给我吃吗?”
宣怀风垂下眼,电灯下,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令人心摇神动,扬着嘴角说,“再说吧。”
端起饭碗,吃了一片黄瓜,又夹了一筷子鸡丁,吃在嘴里,却觉得腻腻的,一阵胸闷。
但想着白雪岚这样高兴,让他看出来,难免破坏了当下甜蜜的气氛,于是并不言语,就着白饭勉强吃了几口。
白雪岚问,“你怎么吃这么少?”
宣怀风笑道,“这两个菜,也只有你把它们当山珍海味一样,我只在嘴里,觉得味道很糟呢。”
白雪岚说,“哪里,不骗你,真的很不错。”
就要挟菜给宣怀风。
宣怀风忙把碗避开,说,“都留给你罢,对不住,我可不吃我自己做的了。吃过我做的菜,才知道厨房里的那些厨子的手艺当真不错。我去叫他们把做好的菜给一碟我。”
说完,就放下碗,站了起来。
白雪岚说,“叫听差送过来就好,你坐下,陪我吃饭。”
宣怀风说,“都知道今天是我亲自下厨,如今我倒要去吃厨子做的,那很丢面子。不要拉铃,叫大家都知道了,看我笑话。厨房里现在估计没什么人,我偷偷过去,拿一碟来。”
白雪岚还要劝,宣怀风不等他说话,先就用两根雪白的长指,拈了一颗鸡丁放他嘴里,哄着说,“你先吃着,耐心地等一等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