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岚思忖着,能和金德尔同开诊所的人,想必不太差,说,“那就请这一位。”
听差仍站着不动,报告说,“这位纳普医生,出诊一趟,诊金是六十块,另要给五块钱的车马费。”
白雪岚气笑道,“我还在乎这几十块钱?你这胡涂虫,快请他来。”
过了大半个锺头,那位纳普医生便坐着漂亮的小汽车到了,被管家领到屋里头来。
宣怀风已经下床洗漱,换了家常衣服,他本不想无端去请个医生来家里,只是拗不过白雪岚,既然医生到了,也只能礼貌招呼着。
纳普医生和他们风度翩翩地握了手,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哪一个?不舒服?”
白雪岚指着宣怀风说,“这一位,宣副官。”
纳普医生和金德尔医生是一个诊所的,早听过金德尔医生许多讲述,听见是海关总长的公馆的,也猜到又是那位俊美的中国副官要看医生了,这位白总长,外貌很有气质,但人很霸道,而且非常的大惊小怪,总疑神疑鬼,有时候几乎是不讲道理的。
医生得了伙伴这一番经验,再一看宣怀风,只是神色里有一点疲惫,心里先就有了定论。
如果在其它病人那里,他一般是直说无碍,收了诊金和车马费走人。
不过根据金德尔所述,纳普医生明白这站在一旁的白总长,是需要好好敷衍的,心里虽不以为然,却还是作出一副认真严肃而小心翼翼的态度来,请宣怀风坐下,装模作样地给他检查了好大一番,又询问近况,“最近,忙吗?”
白雪岚插进来说,“很忙,昨天还吹了夜风。”
纳普医生说,“这不好。”
白雪岚说,“是,很不好。他是不是生病了?”
纳普医生很庄重地沉吟了片刻,说,“生病,没有。不过,要好好保养,不要劳累。”
他见白雪岚似乎不满意,赶紧咳嗽一声,加了一句,“我,要给他开一点保养的药。一定要吃。”
白雪岚这才点头,正要说什么,一个听差走了来,对他说,“总长,有您的电话。”
白雪岚出去接电话,纳普医生和宣怀风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也不再说别的,纳普医生从带过来的药箱里取出一些小药片来,递给宣怀风。
宣怀风问,“是维生素吗?”
纳普医生一笑,回答说,“喜欢,就吃。不喜欢,就不吃。”
宣怀风说了一声多谢,就站起来送客了,管家自去账房里领钱给诊金。
等白雪岚回来,发现洋医生已经办完了事。
白雪岚问吃了药没,宣怀风不想他唠叨,就说已经吃了,便问刚才电话是谁打来的。
白雪岚说,“总理的电话,说有事和我商量,恐怕我要过去一趟。”
宣怀风说,“正事要紧,不要耽搁了。你这就去吧。”
白雪岚说,“我过去瞧瞧。你病了,就留在公馆里休息,今天不要上班。”
宣怀风想说自己没有病,不过他知道一开口,必定争不过白雪岚,要是惹得白雪岚的脾气出来,说不定还要被按到床上躺着,所以,他只是微笑着。
陪白雪岚吃了早饭,等白雪岚走了,他也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领着宋壬就往戒毒院去了。
因为早上看病这一耽搁,宣怀风到戒毒院的时间比平日要晚,到了他的办公室,桌面上已经放了五六份文件,他坐下来看文件,遇到有人进来问事,也要一一问明答复。
忙起来时间是过得特别快的。
似乎只是转眼工夫,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戒毒院下面是有小食堂的,宣怀风就下去拿着饭盒,要了一些寻常饭菜,和承平他们一道坐着吃,他眼睛往四周一扫,随口问,“怎么不见万山的妹妹?”
承平说,“她的学校总算把那些先生给哄好了,要开课了。”
有人笑道,“玉珊回去上学,你可就伤心了。”
承平脸上一红,忙撇清道,“阿弥陀佛,我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想学乡下老妈子那样烧高香呢。幸亏她上课去了,平时在这里,不知道多调皮捣蛋。前两天说要学当护士,把一盘刚消毒好的针头都给我撒地上了,还没骂她,她倒先掉眼泪哭起来。”
那好事者说,“难怪呢,我头几天恍惚看她对着你哭,我还想你把人家怎么了。”
承平大臊,说,“我……我能把她怎么了?我还能欺负她?”
周围人见他这样脸红,不由都露出愉快友善的微笑来。
宣怀风一边埋头吃饭,一边听朋友们打趣承平,倒也有点意思,一顿饭吃得倒也香甜,昨夜里的烦愁,算是暂时抛开了。
吃过饭,仍旧是回办公室里工作。
不料到了下午四五点锺的模样,听差进来问,“海关的一位年处长,说是您的亲戚,想要见您。您是现在见吗?”
宣怀风大为诧异。
姓年的处长,又是亲戚,必定是年亮富无疑。
这位姐夫对戒毒院,一向是没有任何兴趣的,从筹备到开张,再到现在,从没登过一次门,怎么今天忽然找过来了?
宣怀风暗忖,难道他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暴露了?
要是专门过来向我求情,我有什么话可说,可恨这个人,却娶了我唯一的姐姐,他是要把我姐姐的心都要撕碎了。
听差看他的脸色,实在有点难看,想着这位年处长想必与那位查特斯先生一样,是很不受这一位欢迎的,试探着问,“那我告诉他您正开会,请他先回去?”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请他进来吧。”
听差请了年亮富进来,宣怀风已经站起来,在门前等着,见了他,先轻轻叫了一声,“姐夫。”
他估计年亮富怕是过来说一些让他为难的事,见面过于热情了,等一下要公事公办,反而拉不下脸,所以口里称呼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但他天生俊俏,就算没有笑容,也不见得如何凶恶难看,多少就是眉间有点令人怜惜不忍的愁闷罢了。
年亮富却不曾注意到小舅子的异常,进来坐在沙发上,东看看,西看看,笑着说,“怀风,你现在可更威风了,这么大一个地方,都听你的指挥。”
宣怀风一肚子烦恼,想着这人干的好事,真想把他痛打一顿,给他几个耳光,问他怎么能这样辜负姐姐;或是再狠心一点,叫几个护兵来,捆起来送到牢里去。
宣怀风勉强地一笑,问,“姐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年亮富说,“我今天过来,是有事求你的。这件事,你可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千万要帮我的忙。”
宣怀风心里猛地一刺,想着,他果然是过来要我徇私包庇的,这万万不能!冷笑道,“你是我姐夫,有事我自然会帮忙。不过,你知道我这人,就算大家是亲戚,我只帮合法的忙,违法的事,我绝不做。”
年亮富愕然,打量了宣怀风两眼,复又笑起来,“那是当然,难道我有什么违法的事要你去做不成?原是我有一个朋友,家里有亲戚吃了海洛因,被害苦了。他很想送这亲戚到戒毒院来,把毒瘾戒了,但因为这人是有社会地位的,担心家里有人吃海洛因的消息走漏出去,会损害他的名声。所以央求了我,来问一问你,能不能找一个秘密的方法,把他的亲戚送到戒毒院来做治疗。自然,费用一分钱不差你的,或者要加收,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宣怀风有些惊讶。
他未想到年亮富过来,竟是要照顾戒毒院的生意。
如果姐夫要秘密送毒品的受害者来戒毒,那可见他对于毒品,还是持不赞成的态度。
这总比和毒贩子沆瀣一气要好。
宣怀风原本对他失望之极,到了这时,生出隐隐的一丝希望来,在他来说,当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怀孕的姐姐没了丈夫。
年亮富若有悔意,把犯法的事向政府坦白,戴罪立功,虽不能保住职位,但也有望保住一条性命。
他想到这里,极想和年亮富说一番话,给他一些劝告,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心忖,看昨晚的事,可见白雪岚谋定而后动,现在自己一时冲动,揭开了谜底,若他改邪归正也就罢了,万一他不但不改,反而暗中和坏人通消息,不就是坏了白雪岚的大事?
扫荡毒贩子一事,自己就算帮不上大忙,至少不能帮倒忙。
宣怀风便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年亮富看他半日不做声,只是把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盯着自己不住地瞅,未免有些心虚,笑着问,“怎么?你今日的脸色很不好,大概你是累了。或者你姐姐又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对我生气了?我这几天,公务上原本就有些忙。你也是海关的,自然知道这里头千头万绪的事。话说回来,我求你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呢?”才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拿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宣怀风昨晚见他跑去码头,只猜是他忙了一个晚上,倒没怀疑到吸毒上面去,缓缓道,“这是好事,而且是分内的,哪有不帮忙的道理。我先把你说的登记起来,叫他们去做准备。”
说着,从文件柜里抽了一张病人的登记表来,一边填写一边问,“你这位朋友的亲戚,是什么姓名?”
年亮富啧道,“不就是说要秘密嘛,我把姓名说了,还算什么秘密?难道不说就不能住院?”
宣怀风思考了一下,说,“国人要面子,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我们也不拘泥了。可是总要登记一下名字,你随口说一个也行。好歹有一个化名,不然到了这里,医生看诊,护士送药,难道就阿三阿四的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