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听他的话,把车拉到林宅门前。
白云飞下了车,果然给足了六毛钱的车钱,车夫省了路程,又拿了钱,很是欢喜,又不太好意思,对白云飞着意说了两句发财吉祥的话,才拉着他那半新不旧的黄包车走了。
林宅的仆人,是认得白云飞的,便也不用通报,请他自行进去。
此刻的林宅,是死寂一般的,听差们因为主人家有丧事,说话都轻声轻气的,仿佛怕惊扰了亡魂。
摆放灵柩的大屋子,里面一应奢华摆设,通通都撤了,地上摆着几十个圆毡,显得空荡荡的凄凉。林家在京城的朋友,除了有限的几个,其余都是生意上的往来,大部分的人上午已经来做过一番表示。到了这个锺点,客人们俱都散了。
白云飞走进去,看见偌大的屋子里,只有林奇骏一人,背对着门,跪在灵柩前,直如泥雕木塑一般。
白云飞自己,就是个年少时失去父母的人,看见这个悲凉的情景,更加不忍起来。
他走到灵柩前,先对着灵柩,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对林奇骏说,“我刚才去的时候,你跪在这里,现在回来,你还跪在这里。难道就不曾动过?你这样糟蹋身体,伯母在天上看见,是要舍不得的。”
林奇骏经受着失去母亲的煎熬,脸上已瘦得没了形状,下巴冒着胡须渣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神采,直勾勾地盯着灵柩前他母亲的照片,竟如一个会喘气的死人了。
白云飞和他说话,他仿佛也不曾听见。
白云飞叹了一口气,踱到门外,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好容易看见一个听差走过,把他叫住,温和地说,“劳驾,贵宅的管家,请一请过来。”
不一会,林家的管家走了过来,轻声问,“白老板,有什么事吗?”
白云飞说,“你们家少爷,今天有进饮食吗?”
管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一整天了,连一滴水都不肯喝。饭菜做好了,请他好歹用一用,他守在老太太灵前,一步也不挪动。劝得多了,他反而要对我们发大脾气。”
白云飞皱眉道,“这样不行。伤心已经伤身,何况还要绝饮食?”
管家朝门里悄悄张望了一眼,转过头,对白云飞小声说,“白老板,请你劝一劝少爷罢。我看他是伤心得透顶了,总是不愿说话,也就上午你过来的时候,他和你说了几句。我看,你说的话,他是肯听的。”
白云飞说,“我自然会尽朋友的义务。请你去准备一些热饭热菜,我这就进去,和他说一说。”
他和管家说完话,转身又进了屋里,到了林奇骏跟前。
林奇骏是跪着的,他索性也和林奇骏并肩在灵柩前跪了,心里思忖着,丧母的悲伤,寻常宽慰是不济的,倒是要刺激刺激他,让他发泄出来才好。
因此,也不说要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先挑着自己失父母后的艰辛说了说,感叹子欲养而亲不待,又说,“天底下,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别说她爱你疼你,就算骂你打你,那又如何?等到分离的时分,就算想要这样一个人来打骂自己,却又到哪里找去?我有时,梦见小时候,额娘生气,揪我的耳朵,真想就这样梦一辈子,再也不要醒过来呀……”
林奇骏想着他死去的母亲,哪里还能听这样的话,眼眸颤动着,泪水盈了满眶,到后来,猛地抖着唇说,“我这样一个不孝子,她老人家哪怕在天上,也要合上眼睛,不想瞧我。为人儿子的,到我这地步,我……我还活着干什么?!”
说着,扯着嗓子,捶胸大哭起来。
外头的听差听见少主人大哭,走进来要劝。
白云飞说,“不要管,正需要他痛哭一场,这样才好。”
林奇骏这一哭,有足足大半个锺头,抚着林老太太的灵柩,哭得声咽气虚,力气都消耗尽了,声息渐渐小下来。
白云飞这才过去,款款地相劝,总算把林奇骏说动了一些。
林奇骏沙哑着嗓子说,“你说的对,我母亲去了,父亲还在老家,他又是一个卧床的病人。我抛了这条性命,不算什么,可又更加的不孝了。”
又说,“吃饭可以。但我是要守着我的母亲的,不要别的,一碗白粥就够。”
白云飞点了点头,走到外头去,和管家说了。
管家欣慰道,“肯吃粥就好。还是白老板和我们少爷有交情,不是您,只怕谁都劝不动。”
林宅的厨房是早预备了粥的,很快就盛了一碗上来,还附了一碟配粥的素腌菜。
白云飞端了,拿到屋里,亲眼看着林奇骏慢慢地吃完了。
眼见林奇骏悲伤凄凉至此,白云飞想了想,便把要去装裱店的打算抛弃了。他唯恐林奇骏忽然又想起他母亲的去世,再度伤心欲绝起来,所以也不走开,陪着林奇骏轻声说话,把话题往林奇骏远在广东的父亲身上引,又谈起林家在各地的生意。
林奇骏感激道,“云飞,你对我的情意,我是深深的明白了。你看,我受到这样的打击,到头来,也只有你能宽慰一二。其余的人,都是镜花水月罢了。如今我对这世情,也算看了八九分透。”
白云飞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是一个温柔的人,虽然家里有钱,可对朋友从不跋扈,这就难能可贵了。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有许多好朋友,怎么就成了镜花水月?至于看透世情的话,你这样年轻,更没必要去提。”
林奇骏说,“你是宽慰的话。我知道,自己是个处处被人憎恶的,恐怕连生我的母亲,也憎恶我。”
白云飞听他提起他母亲来,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故意把后面那一句,当不曾听见,缓缓说,“我不知道,你这处处被憎恶的想法,是从何而来。实在太过悲观。其实,关心你的人,自然是有的。”
林奇骏冷笑一声,“譬如?”
这一问,倒把白云飞问住了。
林奇骏说,“你为了开解我,拿着无中生有的话来安慰,我很感激。不过,如今你是不能自圆其说了吧?”
说完,长叹一声,满面怅然失落。
白云飞心里很不忍起来,对他说,“譬如宣副官,就很关心你。”
林奇骏一怔,看了他半晌,颓然摇头,“你又何必,用他来哄骗我这个可怜落魄的人。”
白云飞只能把今天到白公馆去见宣怀风的事,和盘托出,说,“他听了伯母的事,立即就说要来吊唁。你想,他是刚从医院里出来的人,虚弱的身体,竟愿意到有丧事的人家来,这片用心,可算是诚挚了。他又怎么不能说关心你呢?”
林奇骏咀嚼着白云飞的话,有几分相信了。
心里有两份忐忑,两分怀疑。
又有两分对往昔美好甜蜜的回忆,两分被白雪岚横刀夺爱的痛楚。
一时间,如打翻五味瓶般。
但一想到,他曾经深爱过的怀风,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原来还记着一点情分,林奇骏那双黯淡的眼睛,不禁有了一丝精神。
林奇骏叹气说,“他嘴上和你说了来,至于行动上,未必能作准。”
白云飞看他那模样,分明是十分期盼宣怀风来的,就说,“我看宣副官,并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既然说来,应该会来。大概出门要准备一点时间罢。我也不走,就在这里陪你等一等他。”
林奇骏说,“那很好。”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
呃,五千四百字,算两天的吧,我下次贴的时候多贴一点补回来哦.
两人便一起,等待起宣怀风来。
第三十四章
白公馆里,白雪岚叫宣怀风去换衣服,自己却走到了书房去,叫人把听差张戎找过来。
张戎很快就来了,到了白雪岚跟前,恭恭敬敬地问,“总长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说,“你把书房门关上,我们说一说话。”
张戎不明所以,但他知道,总长是很精明厉害的,又是特地叫他过来,所以先不说什么,心里就已经有点惴惴。
他过去把房门关上,回到白雪岚跟前,垂手等着。
只听白雪岚笑吟吟地问,“我听说你和年处长的太太,有一点子交情?”
张戎仿佛耳边被炸了一个雷,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不敢撒谎,年太太是给过小人两百块的赏钱,说宣副官身体不好,也不知道住在公馆习惯不习惯,要是宣副官身上哪里不舒服,要小的给个电话,知会年宅一声。小人一时贪心,就把钱收了。但是总长!小的是知道公馆里头规矩的。公馆里的事,一个字也不敢往外透。总归……总归是小的眼皮子浅,手贱收了年太太的钱,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把钱还给年太太。总长,您千万饶了小的这一遭!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边说着,一边跪在白雪岚脚下,砰砰地磕头。
他在公馆里,算是有点资历的,很知道这位总长是一头长着利齿的笑面虎,真要发起威来,那是毫不含糊。
犯了这一位的忌讳,扣薪金,赶出公馆,都是说不上的,最可怕的是找两三个护兵,捆了他带到城外偏僻的地方,刨个土坑活埋了。
上次广东军买通了一个公馆里的听差,想刺探机密,被白雪岚查了出来,就是这样处置了。
白雪岚为了杀鸡儆猴,对公馆里头的听差们,并不掩饰这事。
那听差被抓起时,张戎刚好在场,想起那倒霉家伙知道要被活埋时的嚎哭惨叫,张戎越发渗出一身冷汗,下死劲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