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胡队长只是一个巡捕房的头目,在辖区里虽能呼风唤雨,却哪里有资格和总长们打交道,那所谓的交谈,不过走门路弄到了一张酒会的入门券,侥幸远远瞻仰了一下教育总长的尊容罢了。
胡队长问,“既然是廖总长的干公子,何不请廖总长出面,他老人家一句话,什么事处理不了?”
周老板心忖,廖总长那张嘴可是货真价实的狮子嘴,张口说句话当然管用,吃金条也吃得厉害。
上次为了撞死女学生的事,周老板咬着牙把周氏公司的两成干股喂到狮子嘴巴里,才了结了。这次再去央求,难道还要送两成干股?那岂不是周家的生意拱手让人?
两下比较之下,倒是宁愿花一些钞票金条,买通胡队长这样的小头目。
周老板微笑道,“不瞒你说,要是我打个电话,廖总长绝对会帮这个忙,不说别的,只凭他对犬子的爱重,那是朋友们都知道的。他断断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最近眼看就要选举了,廖总长忙得连睡觉都少了,前几天廖太太还打电话来抱怨,叮嘱犬子常常去探望他干爹,提醒他干爹注意身体。既然如此,我怎么忍心用这些事来打扰他?”
周老板说完,叹了一口气。
叹完了气,手又在袖子摸。他怀里的存货已经出清,眼看买卖谈得差不多,是该打铁趁热的时候,便把袖口里两串珍珠链子掏出来,放到桌面上。
这两串珍珠链子是属于周家姨太太,顶级货,地道的海南大珍珠。当日姨太太不知央求了多少回,周老板才答应买了。
今夜事出忽然,实在没办法,为了那不长进的儿子的性命,周老板唯恐到了巡捕房手头不够富裕,哄着劝着吼着,才把姨太太的首饰盒子给扫掠一空。
如今拿出来,自然也是一阵肉痛。
不过再看回来,胡队长的桌面上,有花花绿绿的钞票,金光闪闪的金条,再加两条晶莹圆润的珍珠链子,简直是一幕迷人的画面了。
胡队长这时显示出他的良心来,摆手道,“够了,够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这些说辞,把我这个铁石心肠的人也说得要落泪了。当父亲的人,可真不容易。”
周老板看着那桌面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也有落泪的欲望,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对胡队长的话表示赞同。
胡队长指着桌上说,“你大概以为这些东西,是要落入我口袋的。其实你到外头问问,我是不是贪贿的人?实话和你说,你儿子犯的错很结实,在现场被人抓了。你家的车子,那是物证。死的两个固然是要好好抚恤的,伤的两个呢,又是人证。你说,难不难弄?”
周老板温和地说,“死者自然要抚恤,伤者的医药费,自然也是我周某来出。不敢让胡队长操心。”
在外头,老张已经和同僚们分了那卷钞票,大家得了辛苦费,当然高兴,正抽着小烟,聊着明天去找哪个姐儿玩耍,就看见办公室的门开了,周老板和胡队长从里头出来。
周老板来的时候,身上是鼓鼓囊囊的,现在身上鼓囊的地方都消退下去,乍一看仿佛瘦了几斤。但这消瘦是有价值的,至少换来了胡队长的友好。
胡队长一边亲送他出办公室,一边还在他肩上似老朋友般拍了拍,宽慰道,“令公子饮酒驾车虽有小错,但那拉黄包车的也不是没有责任。夜里本来就暗,那拉黄包车的不靠马路边走,反而拉着车子忽然冲到路中间,凭谁是汽车司机也料不到。最近城里,常有乞丐用这方法讹诈开汽车的人,现在恐怕连拉黄包车的都走此等歪门邪道了,我是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周老板说,“那犬子今晚的住处?”
胡队长心忖,既有那许多钞票黄金珍珠打了底子,总不好意思让教育总长的干儿子在牢房里过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当然不能就此结了。不过,既然是遭人讹诈,死伤者故意往他的车上撞,这性质就不同了。依我看,可以保释。”
胡队长心忖,既有那许多钞票黄金珍珠打了底子,总不好意思让教育总长的干儿子在牢房里过夜。略一沉吟,笑道,“案子当然不能就此结了。不过,既然是遭人讹诈,死伤者故意往他的车上撞,这性质就不同了。依我看,可以保释。”
胡队长知道周老板身上恐怕是不剩钞票了,于是也不说保释金是多少,转身指了一个下属道,“老张,周家的那孩子,你带出来,把他交给他父亲吧。”
老张心里明白队长今晚是赚了一大笔了,所以说话才如此痛快,他也是得到好处的,行动上自然也不犹豫,应了一声,叫了一个同僚往后面去。不一会,把撞车案的嫌犯带了出来。
那年轻的嫌犯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味,却还是只管沉睡着,两个巡警因他而得了一笔收入,也没有太多怨言,把他沉甸甸地提了出来。
周老板看见儿子,算是松了一口气,听着他呼噜震天,倒是睡得好安逸,害自己忙了一个晚上,送掉好大一笔钱,又恨不得踹他两脚。心里正体察着难言的滋味,忽然外面“叭”的一大声,在夜深人静中吓得人猛一哆嗦。
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又是许多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叫道,“就是这里!”
巡捕房门口哗地一下,呼啦啦闯进一大群兵来,手里拿着举着枪,一个个凶神恶煞。
胡队长等吃了一惊,忙道,“怎么了?怎么了?兄弟们有话好说。”
话音未落,士兵中间散开,让出一条道,便有铿锵有力的马靴踏地声,一个穿着军官服的男人从后面走到前面,问,“这里谁管事?”
这人一出现,模样便把众人吓了一跳,左边眼眶空着,没了眼珠子,脸上从耳边到脸颊一大块疤,鼻子削了一半,若是夜里走在路上撞见,真以为是阎罗殿里爬出来的。
这位尊容惊人的军官,自然是广东军里颇有地位的姜师长了。
巡捕房的人平时对着老百姓呼呼喝喝,见了真枪实弹,便不敢动弹了,人人眼里闪着畏惧。
胡队长的声音也比往常小了许多,背微微躬起,回答道,“我就是这里管事的,鄙姓胡,是首都第三巡捕房的巡捕队长。不知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姜师长把眼睛一横,“老子是广东军第七师师长,姓姜。我问你,城东大道有汽车撞死了人,犯人是不是在你这里?”
胡队长说,“这件案子,案情复杂,目前还没有定论。至于犯人……”
姜师长说,“放屁!老子明明得了消息,说当场就抓了开汽车的人,是一个喝醉了酒的。”正说着,他身边一个小兵把嘴挨到他耳边,嘀咕了一句。
原来姜师长在战场受伤,鼻子削了半截,连嗅觉也不灵敏了,手下的兵们都闻到酒味,只有他没察觉。
姜师长按照下属的提示,视线往下,扫到右边那长椅上。周明瑞被老张他们从拘留房提出来,酒醉未醒,他们只好把他先放在长椅上躺着。
周老板见姜师长来势汹汹,进门就问撞车案,心里已是忐忑,再看姜师长把目光转向长椅,心里大叫不妙,还未来得及反应,姜师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指着还在打呼的周明瑞问,“就是这个犯人吗?”
胡队长看着那些大兵和他们手中的枪,不敢不回答,只好说,“这是现场带回来的人,只能说他身上有着嫌疑。究竟怎样,要审问过才知道。”
姜师长问,“怎么现在不审问?”
胡队长踌躇道,“他喝醉了酒,还没醒。”
姜师长大怒,一口浓痰狠狠吐在胡队长脸上,吼道,“王八羔子!老子叔叔都死了,你在这把这撞死了人的小王八当祖宗一样伺候?我操你祖宗!”
胡队长好歹也是巡捕房这处的长官,遭到这等羞辱,一时涨得脸皮青紫。
巡捕房众人也极为愤怒,老张今夜收获了钞票和金条,早就兴奋得云里雾里,此刻被广东军气势一冲,便有些热血激荡起来,竟瞪起了眼睛维护起他上司来,“放肆!这里是巡捕房,不是你们广东军的行馆!懂不懂规矩,你们这样冲击巡捕房,已经犯了……”
猛地震耳欲聋的砰一声!
老张脑门开了一个血洞,直挺挺往后倒。
巡捕房众人看着姜师长手里的枪,枪口一律青烟袅袅上升,个个手脚发僵,舌头发麻。
姜师长左右看看,冷冷问,“现在,懂规矩了?”
他手下的大兵们端着枪,站在他身边,对巡捕房的人虎视眈眈。
姜师长冷笑道,“酒没醒,老子亲自帮他醒醒酒。”
然后,对胡队长把手一指,“审问的地方,你带路。”
胡队长硬在那里,一个广东兵把枪嘴在他身上一戳,胡队长像被雷打到一般,猛一下哆嗦,这才回过神来,颤着声音说,“哦,哦……审问的……这里……”转身往后头走。
姜师长打个手势,两个大兵过来,把长椅上的周明瑞扛了。
老张的尸首躺在周老板脚边,脑门上犹在潺潺涌血,看得周老板浑身打颤,三魂不见了七魄。但毕竟是父子连心,看见那魔王般的师长要把唯一的儿子带去审问,周老板哆哆嗦嗦地跨出一步,哭丧着脸,一个劲作揖央道,“师长,年轻人莽撞犯错,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周某薄有家财,愿……”
话未说完,耳边风声袭来,姜师长嫌他挡路,一个耳光扇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