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正在桌前独自抹纸牌,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冷冷地说,”现在不办公务,有事明天来。“
周老板走近了,低声说,“老总,我是接到巡捕房的电话赶过来的。这大半夜的,您还忙呢?我们小老百姓,受着老总的保护,见老总这样辛勤公务,心里真是感佩。”
他一边说着感佩,一边把身子凑到长木桌边,弯着腰,把一迭东西从袖口里掏出来,动作颇考究地悄悄塞了过去,朝那人微微一笑。
那巡警感到掌心忽然多了一些东西,他们是熟于此道的,无须低头,只是握在手里那么一掂量,便知道是很实在的一卷钞票,心里认为这半夜造访的客人如此上道,实在难得,脸上不由也和善了许多,对周老板说,“保护首都的治安,是我们巡捕房的责任,不然,政府养着我们这些人干什么?不过,我可不爱听别人老总老总的叫,这里的人都叫我老张,你也这样叫我罢。请问你贵姓?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谁打电话叫你来的?”
周老板刚说了“我姓周”,那叫老张的巡警就唉呦一声,站了起来,说,“我知道了,是开汽车撞死人的大案子,怪不得你这个时候赶过来。那撞死人的年轻人听说也姓周,是你什么人?”
周老板说,“是我儿子。”
老张沉默了一会,说,“我们队长现在还在现场查勘,没回来呢。你且到那边坐着等罢。”说着,把下巴往右边一扬。
周老板此刻哪里能安心坐着等待,幸亏他从家里匆匆出来时,已经料到要花钱,夜深不能去银行取钱,便把家里能找到的现款并保险箱里的两根金条,还有姨太太首饰匣子里的珠宝都揣在了身上。
见老张态度没刚才和善,周老板又把一卷钞票递过来。
老张佯装着把手往外推,皱眉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人真胡涂,这样大的案子,谁敢收你的钞票?”
周老板心忖,这夜里的查勘,收集证据也好,销毁证据也好,都是最好的机会。要是等查勘结束,什么都写在巡捕房的公文上了,要翻起案来,麻烦十倍,花费也是十倍。
这关键时候,是不能犹豫的。
周老板一咬牙,把手伸进怀里,掏了片刻,心疼地掏出一根金条,往老张警服的上装口袋里一塞。
他动作虽快,但老张已看清那是一根金条,不由一愣,这手笔实在不小。再往口袋上一扫,那口袋装了金条,鼓出了一个小巧的长方形的形状,布块微微往下拉着,显出黄金那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来。
老张既不能再板着脸,又不好微笑,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
金条入了口袋,那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拿出来的了。
老张又恢复了和善的态度,请周老板在对面椅子坐下,自己则在长木桌前坐了,沉思片刻,然后敲了敲桌子,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本来这种关系人命的案子,我秉承着做人的原则,是绝不插手的。但我也有儿女,要是他们犯了法,我是拼了命也要帮他们的,所以我知道你受的煎熬。不过,你要明白,这种大事,我只能帮忙,做不了主。倒是我们队长,你应该结交一下。”
周老板说,“正是要结交的,只是还要请您引见。”
老张把手豪迈地在半空一挥,说,“这不是问题。我们胡队长是很讲道理的人,等他回来,先让我和他说几句,要是他肯见一见你,就是机会了。”
周老板点头道,“是,是,那就全靠你了。”
顿了一下,周老板试探着问,“我那小畜生,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受伤?”
老张摇头说,“他倒命硬,伤是一点也没有。现在就关在后头的拘留房,不过我劝你先不用见,他现在是醉死过去的,和你也说不上一个字的话。伙计们接到消息赶过去时,看见他躺在驾驶座上,满汽车都是酒味。往他身上泼了几桶水,还打了几个耳光,都只是眼皮耷拉一下,不见醒过来的迹象,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怪不得撞死人。胡队长说,今天是不能审问的了,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等酒醒了再说。他的姓名地址等等,也只是看他钱包里的良民证知道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见外面汽车引擎响。
老张便说,“是胡队长查勘回来了。”
不一会,门口走进来四五个人,为首一个五短身材,鼻子有点塌。他一面往里走,一面把大盖帽摘下来,随意地拿在手里扇风,嘴里说,“别人都抱着娘们睡大觉,老子却要去大街上看死人。直娘贼!肠子流了一地,老子恶心得连宵夜都吐出来了。”
老张早手疾眼快把口袋里那根金条放到了抽屉里,然后快步过去,向胡队长附耳低语两句。
胡队长听着,把眼角朝周老板的方向一瞥,也不做声,走过大厅,径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周老板原料着有老张在,胡队长多少也该给点好脸色,不料却是不闻不问地过去了,心略略往下一沉,目光便朝着老张而去。老张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紧跟着胡队长进了办公室,把门关上,过了少许,那门又打开了,老张从里面走出来。
补上昨天的份,对不起大家,我昨天算错时间了^
周老板要从椅子上窜起来,但又勉强定下神来,想着这些官差们的勾当,故意要摆架子,把人揉搓得七上八下,好摆弄人拿钱,自己倒不能太露怯。是以他按捺住,拿捏着时间,等老张到了跟前,才缓缓站起来,显得很从容地低声问,“如何?”
老张摊着手,小声说,“老兄,我可是费了不少口舌。他一听我提,茶壶都差点砸我头上了。好说歹说,他才略有回转。也是,谁半夜被拉到街上看死人肠子,不一肚子恼火呢?”
周老板说,“张兄,我知道你尽了很大的努力,很承你的情。”
便又把手伸到怀里。
老张受了他一卷钞票并一根金条,今夜已是发了大财,居然也讲些道义,把周老板的手拦住,嗔怪道,“你又来了,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来和你打埋伏要钱的?未免太小瞧我老张。”
周老板赔笑道,“张兄误会了,今晚仓促,我再如何,也是报答不了你的,唯有犬子的事了了,我携他来给你表示感激。这里一些辛苦费,却不敢给张兄,而是托张兄转交各位老总,他们跟着胡队长深夜出去辛苦,总不能没一点孝敬。”
老张心忖,果然上道。就算对付了胡队长,没孝敬底下这些人,保不住有谁一个不愿意,使绊子坏事。这周小子倒有个好孝敬的爹。
如此,老张就不推辞了,把周老板递过来的一卷钞票接了,往口袋里轻巧一塞,笑道,“放心罢,我们这里的伙计心肠都好,也不忍心看人家骨肉分离的。况且这里做主的是胡队长,只要胡队长说话,没有不遵命的。”
周老板道了一声谢,问,“那胡队长?”
老张一拍脑袋,歉然道,“你说我这记性。胡队长说了,他愿意见一见你。你进去罢。”
说完,老张便揣着那口袋里的钞票,找那几个今夜出去辛苦的伙计们说悄悄话去了。
周老板听说让进办公室里去,悬着的心放了一大半,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对这些信息最了解不过,明白今夜的人命官司,是可以挽救的。他到了办公室门外,先规规矩矩敲了两下门,听见里面一个威严的声音传出来,“进来。”
他推门进去,见胡队长穿着警服坐在办公桌前,虽然一脸严肃,无奈有一只塌鼻子,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胡队长冷冷地说,“你的来意,老张已经和我说了。我骂他胡涂!像你儿子这样,喝醉酒,撞死人,难道以为可以逃过国家的法律吗?若真这样,那你就和你儿子一样,是喝多了酒了!”
周老板点头认错,说,“鄙人教子无方,该死该死。”
便把两大卷大额钞票,恭恭敬敬放在办公桌上。
胡队长连一眼都不瞥,仍如怒目金刚般,恨恨道,“开汽车的人,难道就比做黄包车的人高尚一些吗?既然家里有汽车,就该花钱请司机,何况喝醉了酒,要逞能开汽车?为了一点虚荣,把别人的性命不顾,这是何等可恨的作为!”
周老板又是愁苦,又是咬牙,叹气地说,“胡队长说得对极,实在可恨。等这小畜生出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胡队长从塌鼻子里重重地嗤气,大声说,“出来?怎么出来?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受伤的,正躺在医院里抢救呢,能不能活也未是定数。这样严重的事,是……”
他本要说“是要判死刑的”,但偏偏此刻,周老板从衣襟一解,里面的亮灿灿的金条露出来。胡队长眼睛被金条亮得一晃,话就不好照原本的说了,咳了一声,续道,“……是不容易处理的。”
周老板把金条摆在桌上,心疼得一抽一抽,脸上却陪着笑脸,低声说,“有胡队长给犬子做主,再不容易处理,也有处理的机会。周某不求别的,只求胡队长给犬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唉,这孩子真不让我省心,连他干爹廖总长也说,明瑞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莽撞,容易惹祸。”
胡队长留了意,问,“不知是哪一位廖总长?”
周老板说,“就是教育总长。”
胡队长肃然起敬,“原来是这位,那也是相识了。我和廖总长曾在酒会上有幸交谈过,不愧是管理一国之教育的人,风度大方,出口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