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从那日被小混混打了之后,许是年纪大了,落下个行动不便的毛病,走几步路对现在这个崔大管家来说实在是千难万难,拄着拐杖都不济事。
陈洪威张了张嘴,看看床上努力半坐起来却只能佝偻着身子的人,还能说什么呢。
崔有德几乎跟了他半辈子了,为陈府尽心尽力没半分不是,如今老了老了,一天好日子没享过,就连站也没法儿站了。
大夫再如何宽慰说不妨事,伤未及里,能好起来,终究也没好起来。
陈家总不能让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人继续当大管家,别说根本不得用,这世上人大部分也干不出这种事来。
更何况……现在的陈府,还有什么家要管呢。
他已经想过了,如果英祥真的——他还是收拾了剩下的家产,带着老婆和剩下的小儿子隐姓埋名去吧。
富贵显赫了一辈子,陈洪威到现在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是酸腐书生念着玩儿的,若非他家太过富贵滔天,又何来这一场祸事。
别说他家防卫太过薄弱城府太浅的话来,就算是王侯将相也难保不出这种事,哪怕坐上了万人之上那把龙椅呢,不还有句话叫“清君侧”么。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旦被惦记上,再防着又能怎么。
陈洪威这么想着,他经此一事性子就左了,从一个死胡同钻进另一个死胡同,从前最爱显摆富贵,如今恨不得在外人面前吃糠咽菜,颇有矫枉过正之嫌。
“有德啊,别说了。”他叹了一口气,“这几日看着夫人遣散发卖了不少下人,你跟他们不一样,风风雨雨跟了陈家这么多年,如今年纪大了,没有再让你受苦的道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崔有德目光扫过,底下似是银票,但让他激动不已的却是最上面那张。
薄薄一张纸对他来说重愈千钧——那是他的卖身契。
“老爷……”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老爷这是做什么!府里如今正是为难的时候,小的怎么能、怎么能一走了之……”
陈洪威伸手止住了崔有德的话头,“我知你是个忠心的,若非为了大少爷,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仁义,陈府也不能亏待了你。”
他按着大管家的手,眼眶微微有些红,“这是你的身契和一些银票,足够你回乡置田买地安享晚年,另外家里看的玩的,丫鬟仆从,你若看上,就跟我说,都带去吧。”
崔有德瞪大了眼睛,攥紧床褥,嘴皮子掀了半天,最终没能再迸出一句话来,只好拼命地磕头。
看着陈洪威离去时萧索颓然的背影,他僵硬着手指一把按在卖身契之上,狠狠地捏紧了那张纸头。
陈家好人做到底,因为崔有德行动不便,陈洪威直接雇了马车来,让小厮们抬着崔有德上了车。
又是一番依依惜别,崔有德差点又挣扎着滚下来,要给陈洪威卖命到死,被人硬是按住了。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地响,崔有德离陈府越来越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略掀了掀帘子,沉声道:“将车赶快些。”
“好的好的,崔大爷。”一脸唯唯诺诺的车夫,转过脸来,依然是那张熟面孔,不知是锦官城车夫太少,还是他技术太好。
“老耿啊,你也高兴些。”崔有德看不上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
耿正祥忙不迭地点头。
陈洪威站在陈府门口,一直看着崔有德的那辆马车不见了踪影,脸上那不舍的表情才慢慢地收了起来,转头不知在问谁:“这样真的能找到赵平?我儿子……真的没事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廊下朱漆廊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白衣衬着大红色的朱栏,也不知是红的更艳一些衬得白色有了血气,还是白的更艳一些衬得红色有了杀意。
那种气度本应让人敬而远之,却被白衣人怀中抱着的小娃娃将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七弦抱着陈英瑞,身后跟着因此而面色冷似寒霜的温念远,行至陈洪威跟前,“陈老板可要跟在下去亲眼看一看?”
对方还没答话,陈英瑞怯生生地看着七弦。
家里这些天的变故他虽然不太懂,也已经明白惶惑的滋味了,倒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地,细声细气地问:“我哥哥会回来吧,会吧?”
“嗯,会的。”绑匪是谁他已经完全明了,身份既已暴露,动机就好分析,知道他们是为了钱财,害命是不敢的。
陈洪威倒有些意外,“怎么去?”
其实七弦叮嘱他跟着崔有德就能找到答案的时候,他还是有些疑惑。
虽然觉得陈府有奸细,可崔有德是府里积年的老人了,怎么看也不像个吃里扒外的。
好在这人也没让他做什么为难的事,就让他给崔有德银子卖身契让他回乡养老,这不是什么损阴德的事,陈洪威就将信将疑地做了。
现在七弦问他要不要亲眼去看看崔有德到底会做什么,说心里不痒痒完全不可能,但隐隐又有些奇怪地不想面对,于是脱口而出一句怎么去。
七弦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往后瞥了温念远一眼,“让他带着你便是。”
哥哥一句话,弟弟就得拎着个臭男人。
好吧,其实陈洪威也没有哪里臭。
但温念远看看手中拎着的差点没在他用轻功的时候翻白眼的老男人,再看看前面那个抱着某个令人生厌的小娃娃的飘逸背影,差点想再给陈家来次绑架,把小儿子也给绑了。
这种时候还要带上那小胖子,莫非他哥哥真的那么喜欢陈家这小东西?
“大、大侠……”陈洪威觉得在屋顶上高来高去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挑战他这把老骨头了,可惜温念远不想理睬他,冷冰冰扔下一句“闭嘴”,他就只好闭嘴。
好在很快他就没心情去管自己是不是在天上飞了,因为他们追上来崔有德的马车。
马车出了一趟城,车夫一旦有人问就说是送陈家大管家崔有德回乡养老,却只在城外林子里转了一圈,半个人都没下去就回了城。
陈洪威越看越心惊,瞠目结舌地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就见那马车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回了陈记马车行。
车夫一脸老实木讷的模样,被动地与人寒暄过,将马车牵回去,往场院子里安置好,见四周无人,才低低叫了几声。
在暗中隐着的几人就看见,那位“行动不利索拐杖都拄不了的可怜老管家”,极其利落地一掀帘子,撑着门框子下来,手脚无比灵动,哪里有半分不便的样子!
到这时,再告诉自己说不可能,陈洪威也知道这位忠心耿耿的管家绝对有问题了,脑子里顿时一懵。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位高权重的家贼更是难防,气得他差点一口血直接吐出来,他是有哪里对不起崔有德了!俗话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大的家族,果然都是从根里烂起来,才会一朝势颓。
怪谁呢,只怪他识人不明,养了只白眼儿狼吧。
好在现在知道了,把儿子救回来,把钱也拿回来,就能好好的……好好的……都会好的。
温念远看了看陈洪威的脸色,见他又气又怒,脸色急遽变化,忙伸手捂住了陈洪威的嘴,免得他一下子喊出什么来。
结果这一碰,好么,难受死他了,这老男人的手感可真……差劲死了。
温念远触电一样收回手,一连甩了好几下,忍着不舒服,掏出条手绢了,再按到陈洪威嘴上。
他这一番动作虽快,却还是没能逃过别人的眼。七弦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温念远又是一阵郁闷。
这一瞬间崔有德连同耿正祥已经进了场院中偏僻角落一间被废弃的柴房,不多时,里面有隐隐的声音传出来。
一个老实巴交磕磕巴巴的声音,大约是耿正祥的,“我们不能换个地方么,这里怎么着都不安心啊。”
另一个声音骂了一句,却是崔有德,“笨蛋玩意儿,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陈家把整个锦官城翻过来,可见他们翻自家铺子了?”
耿正祥被噎了一句也不恼,声音里带了些哽咽,像是在苦求什么,“两位、两位大爷,再多给些吧,我家囡囡……我家囡囡不能耽误啊……”
崔有德更是嗤之以鼻,“老耿啊,你这就不对了,谁出力多谁拿大头,要论出力,当然是我头一份。你不过拉几趟车子,平常照样拉的,可能赚到这么多?”
这显然是在分赃,并且绑匪们起了争执。
蓦地,另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不怀好意地响起来。
“呦,崔老头儿,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要拿大头?呸,就你也算出力,老子才是好么。那傻逼少爷没了我,你们能绑得了?没我配合,崔老头儿你能落个好名声脱身?别说二话,三分之二归我,剩下的你们分。”
是赵平!
七弦早就点了怀中小孩的睡穴,刚才的一番话小胖子全然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