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返照
暗沉沉的夜色里,凭空劈下一个惊雷,范府的朱漆大门映着银织笼灯缓缓开了一扇,从里面走出个两个家奴,撑着伞大声道:“门外等着的是许大人家的马夫吗?你们许大人今晚在范府过夜,今夜雨大,你们先回许府去吧,明日再来接你家大人。”
在对面廊沿下等着的正是许世吉的马夫和两个侍卫,一个闻言冒雨近来几步,道:“我家大人吩咐我等在此等候,刚才我看王大人和杨大人都走了,怎么我家大人却突然要留宿?”
范府的家奴道:“我家老爷说了,府里有名酒要款待你家大人,今夜已深了,酒醉不便行路,便让许大人留宿。”又道,“这也是许大人的意思,你们回去通报一声贵府的夫人,免得久等,明白了吗?”
那三人面面相觑,虽觉得怪异,却也依言走了。
次日大雨渐收,天未亮,许世吉府上的人便来了。范安穿了官服正欲出门,抬头见到了许府的家丁正在等候,有一个迎上来给他做礼,说我等来接自家大人了。范安颇有惊奇道:“许大人昨日夜间不是回府去了吗?”
那家丁一愣,道:“没有啊,大人不是说留了我家老爷在贵府喝酒吗?昨日你家家奴让我等先回去,今天来接的。”
“哦……”范安恍然一声,说倒是我记错了。“但……我没错啊,是昨夜你家大人喝完了酒,执意要连夜回府。当时雨势不大,我便让家奴送你家大人走了。”
“可许大人昨夜并未回府。”那人道。
范安皱了眉,让人把昨天送客的家奴喊来问话,说你昨天没有把许大人送到府上吗?不想那家奴道:“小的送了,但送到双亭桥上的时候,许大人说小的撑伞把他的衣服弄湿了,嫌弃小的笨手笨脚,执意让小的自己先回,小的便先回来了。”
范安打了那人一脸,骂道:“混帐东西,你没把许大人送到府门口,竟敢先回来了?!”
那家奴见范安发怒,忙不迭跪下道:“小的该死!小的当时想着,过了双亭桥再行五百米便是许府大门,许大人酒已醒了大半,以为不会有问题的。”
范安哎呀了一声,气急败坏地忙招呼人手出门去寻,他回头拉住许府的家丁,痛心道:“都是本官的过失!竟没多派几个人跟着。平时里教管不严,这邦奴才才敢这么懒散无礼!”他嘴上一顿,又“啊!”了一声,道,“双亭桥栏子浅,昨晚风大,你家大人刚喝完了酒,不会从桥上栽了下去吧!”
许府的几个家丁被范安说得脸色发白,但听范安大喝了一声,指着昨日送客的家奴,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若许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万死难赎!你竟然如此掉以轻心!你……”他命令道,“来人,把这奴才给我拖到后院打死!”
那家奴闻言急忙抱着范安的腿告饶,范安踢了他一脚,旁边两个侍卫便抓住那家奴的胳臂,呼天抢地中把拖到后院去了。
范安搜集了府里的护卫,又命人去刑部借人,信誓旦旦地说要把许世吉找回来。许府的家丁在旁边看着感动非常,还安慰了范安几句,说范大人不必着急,许大人吉人自有人相,不会出事,指不定要哪个旮旯里睡着了呢。
“事不宜迟,我还是尽快告知我家夫人,也让府上的人赶紧出来帮着找。”许府的家奴其实急得腿都在哆嗦,却还不忘给范安拱手告辞。范安忙道:“说得对,你们快去吧,一刻也别再耽搁了!”
许府的家丁跟着范府几个护卫一溜风地走了,范安静看着他们远去,面无表情地平了平心气,道:“进宫。”
昨日刘熙的圣旨下来,今天本该由范安他们四位次辅往东宫宣旨,草拟诏书,通告六部,下推诸司,但既然内阁绝意封驳,这些事都免了,他拿着经四位次辅落款的封驳书,把刘熙昨日下的圣旨一起退还给了中书,就回府来了。
回到范府还没落坐,就有外面的家奴过来跟他说许世吉找到了。范安执茶撇了撇茶盖,说怎么样了。
那人说是从河里找着的,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许是昨日许大人醉酒过桥,不胜风力酒力,不小心从双亭桥上栽下去的。那尸身冲到了下游的坊市,若不是因为浪大被冲到了石堤边上,还不一定发现得了呢。
范安说哦,是吗?那你派人去通知一声刑部尚书王明凤,让他派人来接手此事。许大人是德高望重的阁老,突然丧命河底,圣上一定会下令让他追查,让他早做准备罢。他说完放下茶盏,到寝屋里换掉了官服,着了件深紫的常服往许府去了。
他从半路开始酝酿情绪,到了许府门口,已是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地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许世吉的尸身就横放在许府大厅中央,满府都是震天的哭声,范安推开众人,扑身在许世吉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开了,那呼天抢地的情谊,简直比旁边许世吉的夫人还要深厚。
范安哭到一半晕倒了,跟来的家奴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了出来,抹着泪跟许府的下人告辞,将他用马车拉了回来。
范安刚回府便醒了,他在许府哭了近两个时辰,回到府里已近黄昏,他午膳吃得少,这会儿饿得连走路都没力气,便叫下人去给他下碗牛肉面,自己就拿着筷子在偏屋静等着。
没想那面刚端上来,便从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圣上急召,要内阁四位辅臣入宫。范安执着筷子,跟那通传的人说好的,我知道了,马上来。
那人转身回去,范安慢慢吃完面,才起身换衣进宫。
想来那封驳书是到了刘熙的手中,这会儿龙颜大怒要找范安四人算帐。
范安由太监领着,一路从太和门到了皇帝的御书房。耽搁了一碗面的功夫,王明凤和杨春荣已经比他先到了。刘熙坐在书桌对面的黄炕毡垫上,皮肤腊黄,双目浑浊,眼底却带着摄人的炽热,范安知道他必在气头,连忙上去跪拜做礼,完了便与王明凤,杨春荣一道低头不语。
刘熙又等了一会,问:“还有一个人呢?”
范安道:“回陛下,许大人昨晚在双亭桥上醉酒落桥,已驾鹤西去了。”刘熙眯了眼,问“什么?”旁边的王明凤和杨春荣也转过头来看他,范安于是低着头又说了遍。
刘熙静默了一会,范安微低的余光看到他搭在香几上的五指紧了紧,引得指间缠着的檀木佛珠咯咯做响。不过三数,那手指微动,便听刘熙道:“让大理寺去查……”他说话有气无力,好像几个字都熬光他的心血般。
刘熙没再对许世吉的死多说什么,有太监从多宝格里拿下今早范安送到中书的封驳书,刘熙拿在手上,摊开扔在范安面前,问:“这封驳书上的款,是你们四个辅臣落的?”他说话时眼光正好扫到王明凤,王明凤浑身一阵哆嗦,轻颤着说了声“是……”
“前任首辅李青付以死封驳,你们今日想做他的后人?”刘熙说着站起来,由掌印太监冯贤扶着踱了几步,道,“朕今晚再追加一旨,你们接了明日去办,别再做这种封驳抗旨的事。”
“陛下,东宫不稳,殃祸宗庙社稷,立储之事乾坤刚定,大典未行,又要废储。君无戏言,岂可失信天下。”范安道,“臣愿以死谏言,王大人与杨大人之心,亦如微臣。”他低头叩首,余光瞥了一眼王明凤,王明凤咽了口水,道:“范大人所言极是……”
“混帐!”刘熙突然喝了一声,他眼光落在杨春荣身上,问:“你怎么不说话?”杨春荣道:“废太子之事,必不得人心,陛下若执意为之,便也废了微臣的辅臣之职,容微臣归田去吧。”
“你……!”刘熙简直气得发抖了,一如回到十五年前,他要立祺王为太子,李青付领群臣反抗他,豁出性命都要阻止他一般。“你们这些庸臣,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们?!”刘熙猛走了两步,手边的金旋彩壁上正挂着一把辟邪宝剑,他顺手锵地抽出来,水穗一甩,那剑尖便要往范安劈去。
旁边的王明凤压着声音惊呼了一声,此时旁边的太监冯贤连忙上前抓住了刘熙的手腕,道:“圣上三思!万万使不得!!”刘熙猛推了冯贤一把,手中宝剑松了开去,他后退着往后一仰,旁边几个贴身太监忙不迭将他扶坐到了绣墩上。
刘熙猛喘了几口气,扫了范安三人一眼,突又问:“许世吉呢?”
三人面面相觑,王明凤道:“回陛下,刚刚范大人已禀,许大人昨天夜里西去了。”
“西去了?……十五年前,他劝过朕,要朕立祺王为太子……只他懂得朕的苦心,怎么突然西去了……”刘熙突指着王明凤道,“是不是你们把他给害死了?!你们这些大臣,只知道结党营私,可曾为朕分忧过?!你们说,是不是你们把他给害死了!”
王明凤被刘熙吓得直颤牙,这刘熙病入膏肓,这会儿若发起疯来,说不定他这条性命今晚就要交待在这了。
“不是这样的,陛下。”范安突道,“许大人是醉酒坠桥,事出意外,所料不及。”他这话说得冷静从容,不由让人信了七分。刘熙顺着声音望过去,眼光落在他身上,半晌,问:“你是哪个?”
范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臣是御史大夫,华盖殿大学士,内阁辅次,范氏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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