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以勤比李见碧年长五岁,两人同年入仕为官。李见碧入兰台担任御史侍郎,三年后受中旨担任兰台之首。而陈以勤入了翰林,一直担任七品编修。
范安在看两人的升迁本录时,看到这里有些疑惑:李见碧三年时间步步高升,而跟他同年入仕的陈以勤,一直就在翰林院里打转,偶有几次被人举荐升入六部,竟然还被李见碧给否决了。
范安觉得李见碧做人有些不厚道,好歹人家与你有同窗之谊吧,你自己做着二品大员,不拉陈以勤一把也就算了,还处处打压,只怕这人从翰林院给转出去了。
但继续看下去,范安似乎有些明白了李见碧的苦心:大宣二十三年,桓王刘林满三岁,要从翰林选一名学士做讲官,李见碧亲自举荐了陈以勤。而早在刘林三岁之前,李见碧已举荐过陈以勤七次。
当时的刘林还不是恒王,也不是宫里最受宠的皇子,一个皇子讲官,虽然官阶是从三品,但说白了还是个讲书的,手上没有实权,并没有多少人羡慕这个位子。
陈以勤之后便在刘林身边做讲师,一讲就是十年,再没有升过官。
而李见碧与陈以勤的走动越来越少,十年之后,几乎没有人想得起这两人之间有过多么深重的交情。李见碧获罪时,这人没求过情;入狱时,这人没现过面;流放时,这人也没来送过一程。
这两人之间,看似从深交走到了陌路,但若仔细想一想,便会发现其中的城府算计,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范安曾记得李见碧说过: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也记得李见碧说过:圣上向来无情,弃掉的臣子,永远不会再召回续用的。他为官十多年,早熟知刘熙的性情,所谓东山再起,并不是指望刘熙有一天能顾念旧情,召他回朝。这人指望的,是那个还没有成为太子的桓王。
他大概早知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早早安排下了陈以勤这一颗棋子。他把陈以勤压在翰林院这么多年,就为了把他送到刘林身边。刘林身边的讲师不止陈以勤一个,但十年间,一直留在刘林身边没有走开的只有陈以勤,要让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十年不升官,想来李见碧也费了九年二虎之力阿。
皇子讲官,太不起眼,官场厮杀,你死我活,陈以勤却身在桃源,至始至终,没有溅到过一滴血。-------李见碧将他保护得极好。
范安想不到为什么李见碧会押中了桓王,当时宫中皇子众多,刘林不得见会得宠。但无论如何,如今来看,李见碧是押对了人。
他算准了各路人心,算准了事情的发展,也算好了可以走的退路,他有心机有谋划,在范安看来,李见碧已做到了城府的极致。但他还是输给了梁业年,输得一点不冤枉,毕竟那人任何一方面都不逊于李见碧。
只见花繁柳密,不见卧虎藏龙;只见荣华富贵,不见狂风疾雨。
官场如杀场,岂是这般容易驻足阿。
第61章 郑贵妃
李见碧遭流放后,他兰台的亲信被范安赶了个精光,不在兰台的,大多被内阁调离了京城。一人失势,连带着百人千人失势,李见碧离开京城时,正值圣上龙体抱恙,大权推至内阁,一夜之间,秋风扫落叶,那些曾经与李见碧走得较近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扫出京城,转眼不知落在了哪个旮旯里。
大浪淘沙,范安这尾鱼却被漏掉了,陈以勤也被漏掉了,梁党亲信尽心尽力清扫着李见碧的残羽,却忽视了这两块最大的绊脚石。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失误。只是当下无人慧眼识局,高枕无忧一天天地过着日子。这官场的胜败荣辱好似早已被注定,势去山倒那一天,总有人感叹是天要我亡,不得不亡,岂不知在你盛享荣华时,上天早已替你埋下后日凄惨的引子。
能打心底明白这道理的人不多,范安这辈子许是吃过太多苦,所以比旁人更懂居安思危。李见碧跟他说陈以勤不会害你,只不过是想拉拢你。语气肯定不容置疑,但范安仍不信,他的直觉告诉他,陈以勤这人对他没安什么好心。
好在范安上次把他从府上赶走后,这人没再来过,也许是回去之后觉得自己作得太过了,不久之后的早朝,在洪武门主动叫住了范安,郑重其事地对他致了谦,说下官自知那日语言举止鲁莽,如有得罪,万望海涵。
范安料不到短短几天,这人的态度能来这么大的转折。陈以勤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范安瞅了半天也辨不出这笑是真是假,当下只能拱拱手客套了一会,就算冰释前嫌了。
陈以勤浅笑不变,说三日之后是家父四十大寿,大人记得要来捧场阿。范安呵呵了两声,说肯定肯定。
郑康的寿贴早在半月前就在范府的书桌上搁着了,还是陈以勤亲自送来的。他虽然不想上赶着去巴结郑康这个亲军指挥史,但也绝计不想得罪了陈以勤。反正就过个场面,去就去吧。
九月初三,郑康在府里设了午晏,因得近来圣上身体抱恙,身为臣子,不宜大张旗鼓,张红挂彩,所以只在院子设了酒菜,在门口挂了几卷彩球红鞭。
陈设虽简,却丝毫不影响亲军指挥史的寿晏的排场,各路大小官员营营蝼蝼不下两百人,都带着几担甚至几车的贺礼,几乎将郑府的大门给堵满了。范安的马车停在郑府门口,陈以勤从廊外走来亲自迎接了他,说大人怎么来得这么晚,家父还以为您不卖他这个脸子,不肯来了呢。他浅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亲自引他进了府门。
院中设了酒桌,范安转头随意扫了几眼。朝廷六部来了四个尚书,户部,礼部,兵部和工部,翰林来了内相、承旨和几个学士,其余大小官员各种数不上名的人物……但,从头到尾没见到一个内阁的人,三司之中,只有自己。
范安心里咯噔了一声,才察觉到自己似乎站错了队,不应该来的。
但事到如今,人都在这了还能如何,既来之则安之吧。
郑康见到范安,大声哎哟了一句走过来,连道了三句久仰大名。郑康武将出身,在关外打了十多年的仗,回来任了几年的指挥史,一身江湖气还很重。不过好在这人喜怒在外,笑起来豪放坦然,令人愉悦,不像陈以勤这般令人看着胆寒。
“我早知范大人的美名,早在大人身任刑部尚书时便想着有机会结交,只是没逮着个好机会。这一转眼大人已升任兰台,今日我四十寿辰,大人肯卖我这个脸子,我郑康凭空倒欠你一个人情了!”他说着哈哈大笑,亲自领着范安在晏首坐下,招呼侍从去拿酒,说要亲自先招待范安一番。
范安推脱的功夫,门外突有人喊郑贵妃,桓王驾到!范安莫明心惊了一阵,抬头望去,便见那朱门高开的大门口,一顶缀金紫红的六人宫轿慢慢驻了下来。
在院中站着的官员抖了抖袖摆,左右分开站好了准备迎接。范安站在晏首,远远看到一只雪白的手慢慢撩开了细锦流苏,而后一迈出了一位美妇人,那人体态略显丰腴,但玉面精致,风情怡人,左手摇着一把紫青相间的团扇,碧霞罗裙,娇横无岫,右手牵着十四岁的桓王,笑着慢慢走过来了。
这便是传言深得圣上宠爱的郑贵妃,桓王的养母,郑康的亲妹。范安入朝快两年了,才第一次见到她。
郑康笑着迎上去,跪拜道见过王爷。那桓王年已十四,个头却有些矮,好在五官极为俊俏,眼眸顾盼之间,看得出十分灵光。“今日是舅舅的寿辰,本王是小辈,何必拘礼呢。”他说起话来语气极老成,倒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但调子轻嫩,仍带着孩童的娇嗔,只见他眼光一扫,定睛在身后的陈以勤身上,道,“我多日未见老师,怪想念的,舅舅祝完了寿,记得把先生还给我。”
“你便只记得郑先生,他不在这几日,你连书也不读了。”张贵妃笑斥着道,“先生回来,先打你几板子!”
桓王笑着松开了手,他朝陈以勤走过去,站在陈以勤身边,说那也得先生舍得打我才是。
郑贵妃又笑着轻斥了几句,便叫陈以勤将桓王带到后院去。刘林身份尊贵,不会在此间陪晏,而年经不到十五,按规矩亦不得饮酒。
“孩子长大了越来越难管教,自封王离了我身边,更是心有余而力不及。”郑贵纪过去将郑康扶起来,道,“好在他极听陈先生的话,有他在,令我宽心不少。”
她说话间眼睛滑过郑康身后,一下注意到了范安,笑道:“这不是范大人么?也来了?”
范安心惊了一会,这郑贵妃身在深宫,怎么却认得自己?他不及细想,连忙扯了笑,上去做了一礼,说下官见过贵妃娘娘。
张贵妃笑了,说不必多礼,我与哥哥许久未见,有些心里话想说,此间晏席,大人自便即可。言词间笑意盈盈,那声音听着,令人如沐春风。
郑康与贵妃敬了范安一杯酒,交待了几声便入到堂中叙旧去了。范安松了一口气,想留个口信走了算了。不想人还没到门口,便有三位美婢跟上了他,小声客气地问:“范大人要去哪呀?”
范安道:“我家中有事,得先回府,你们替我给郑大人留个口信,说我先回去了。”他说着转身要往门口去,不想那三位美婢却伸手拉住了他,其中一人道:“我家老爷交待了,范大人是此晏的贵客,绝不能怠慢了。特地命我三人专门侍候你呢。大人你这样中途离开,岂不是说我们侍候不周,老爷知道了,会责罚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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