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见碧自十六入翰林至今八载有余,他师承前任御史大夫苏自清,生父是前朝内阁首辅,他没入仕都已在官场来去了,朝堂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脸面手段早看得透彻,一双眼火淬过般,不说一眼看穿,起码也能看透个六七分吧。
李见碧一直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直到遇见了这新任刑部尚书范平秋。
这人被贬祁山十数年,怎么如今回来变化会如此大呢?简直脱胎换骨,与传闻中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对他是看了又看,寻思了又寻思,却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个人阿。
他本想着这人曾与自己的老师有深交,如今上任必然会与自己站在一处。不想事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李见碧想,这人大概就是以前做官做得怕了,年少时可以为正义热血冲冠,不计生死。如今已快四十的年纪,又有了两个儿子,心里毕竟有了牵挂计较,所以才如此谨微慎行,不敢得罪于人。
李见碧想:这人固然怕死,但起码勤于刑务,兢兢业业,是个好官。他心不偏颇,已是难得。大宣有臣如此,自己应高兴才是。
他才这么想的时候,御史都事厅的人跑过来跟他说了个事,他立即高兴不起来了。
那人说:前些天内阁首辅去了范大人的尚书府,范大人没开门,梁业年竟然不要脸地硬闯了进去。他进尚书府时身边带了三个娇颜貌美的女子,出来时满脸春光,那三个女子却不见了!
李见碧抬头问:“你是说梁业年给范平秋送了三个美女,那范平秋收下了?”
那侍厅点头如蒜。
李见碧闭目不语,心里的怒火却蹭蹭往上窜了出来:这范平秋刚在前不久得了名舞姬,时不过月,竟又收受了三名女子!这不要脸的东西,他到底是何等的色.欲熏心,欲求不满,就不怕一把年纪了,夜里侍候人的时候突然精尽人亡吗!
他气的不是梁业年送美人,他气的是范平秋收了美人。李见碧喝了口凉茶,说我知道了。他外表不动声色,却是在心里狠狠划了范安一笔。
他心里自对范安不满,但他的人每日盯着尚书府,却再没挑出一点不是。
不想几日之后,他的侍御史又过来跟他说了个事。说大人数月前探望尚书府时,曾叫下官去查查范大人两个儿子的生母。我查了范平秋当时被贬所在的洲府,当时他身在祁山,确实只有一位夫人,并没有纳过妾。而当时护送范平秋进京的四名武侍却说那两个都是范平秋的儿子,我觉得奇怪,便让大理寺的少卿抓了那四人来审问,果不其然,那其中一个并非范平秋的儿子。
侍御史道:原来他上京路上曾被土匪抢劫过,所在洲府的护军将将他救了出来,那土匪头子有个两岁大的娃娃,范平秋临走时请了情,将这娃娃认做自己的儿子了。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手执着审卷,眼里泛了点柔光。静默半晌,却道:“稚子虽小,却也是有罪之身。他此举犯了包庇之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身为大宣刑部尚书,刑法之首,当做表率,罪加三等亦不为过。”
他这是有心要抓范安的把柄,见缝插针,一旦有个破口被他看见了,一手下去,能把范安五脏六腑都给拉出来。
范安此举乃是出于人情大义,但因此将他治罪却太不厚道。李见碧想:此事可以做为把柄要挟于他,却不能以包庇之罪去弹劾他,否则得理却要失了人心。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打算用此事吓一吓范安,做得好了,指不定事半功倍,将那人的心给拉过来。最起码,让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着内阁。
他这样想着,便吩咐一旁的侍御史,说我今晚要在府上请宴,你做份请贴送到尚书府去,务必让范大人亲自前来赴宴。
那侍御史心领神会,午时没吃饭便往尚书府去了。他在尚书府门口下了马车,让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那门人打量了他两眼,说“范大人今天不在,有什么事我们替你传达便是。”
白御史笑了,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我家李大人今晚设宴,要请范大人吃饭。范大人上任数月,也没什么表示,心里很是愧疚。
“李大人说了,如果范大人今日酉时还不来,便将亲自登门来请。”白御史道,“可不管你们范大人是摔了,病了,还是死了,反正他今日不来可决计不行。”那四人想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但见他一脸微笑着似如玩笑,又看他身穿着五品官服,虽及不上范安的品级,却也是不容得罪。于是也只是站着没回嘴。
白御史说着将一纸请贴交到那侍从手里,说等你家范大人回来了,可别忘记告诉他。
白御史说完便走了。那四个门侍平日得了范安的吩咐:但凡朝中官员,有任何人来请见或者请宴,都说不在。但四人手拿着那请贴,思量着若自家大人不去,李见碧真亲自来请又如何是好。于是便进去通报了范安。
范安手拿着那请帖,一颗心飘飘忽忽地浮着。这李见碧前几日在赏花宴上那么嫌弃他,今日怎么会想起要请他吃饭阿?莫非心性大转,知道自己的好处了?——白日做梦!那冷石铁心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有好感,况且自己三番两次得罪了他,此次该不会是个鸿门宴吧。
范安吱吱嚅嚅道:“哎……我这几日期身体不适,不能去了。你且帮我去李大人府上回个话吧。”
那门人回道:“那送信的御史说了,若大人不去,无论何种缘由,李大人都将亲自来请。”另一人见范安面露难色,又道:“大人身任三品刑部尚书,又何惧那人?大人不放心,只管多带几个人便是了。难道兰台的人还敢吃了大人不成?”
范安心想我若人都在御史府上了,多带几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把刑部的打手,狱役和刽子手都给带去?那活脱脱就是去找茬打架,像什么样子?
其实不过一顿饭,新官上任,拉帮应酬,于情于理都再正常不过,何必这样戒备满满。但他并非范平秋啊,杀害朝廷命官,又冒名顶替的一个小人,心虚得很,最怕的便是与稽罪审查的人事物扯上关系,那都察院御史台是朝中有名的‘惹不起’,单想着李见碧冷厉如鹰鹫似的细眼便叫他汗毛直立了。
哎……范安想,那李见碧为什么偏偏是兰台之首呢?活脱脱一株碧叶芍花,却愣是长了浑身的尖刺,叫他只能远远望着心神而往,却不敢往前一步细看,别说亵玩,他连嗅一嗅的胆量都没有阿。
既然没有胆量,那就去吧。
下午酉时未到,家奴替他备好了马车,范安本来一行还带着四个护院的侍从,想了想还是算了,最后单身匹马,只带了个马夫,备了些薄礼便往李府去赴宴了。
一路上范安的右眼一直跳,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他今天会遇上什么倒楣天灾的事么?
范安的马车到了李见碧的府邸,刚撩起幕帘探出头来,便有李府的家奴过来迎接了。那姓白的侍御史从大门里出来,看见了更是亲自过来拉他,说范大人你怎么这般迟,李大人都恭候你许久了!
范安看他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刚沉下去的心又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那右眼皮跳得更勤快了。
那白御史拉着他,一路走过官阶府门,入了径廊高院,范安走着,四月和煦的天气,他额却不知为何直冒冷汗。他身后还跟着一众李府的家奴,全是深色劲装,脸容冷得能下起雪来。
范安想:这情形阵势,怎么像在押罪囚啊?他心跳得越发快了,只觉得往前不去要去赴宴,而是要去赴死一般。
他想到此处猛地站住,眼望着前方却一点也挪不动步了。白御史回头看他,问范大人你怎么了?范安看了他一眼,道:“我马车上还有此次要送给李大人的薄礼!我下车匆忙,竟忘记叫马夫拿下来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一声!”
他说着转身便要往回走,不想身后几个李府家奴竟拦住了他,白御史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前拖,道:“要什么薄礼啊,这李大人诚心请你,你还如此客气做甚!”
范安被强行拖着往前走,身后的家奴也纷纷上来推着范安。范安想,这形势大大不妙,但事到如今,哪还有退路?于是忙道:“别推别推,我自己走!”
“好。”那白御史听了,果然放了手,他将范安领至内府门前,道:“那范大人自己进去吧,李大人便在里面。”
范安顺着千步石廊望去,远远能见内楼的朱红漆门大开着。千尺高阳熙光明媚,衬得里间暗沉沉地一片看不清。只那深紫璃瓦下,一方金字牌匾熠熠生辉:天河魁罡。范安深呼了口气,只觉得那牌匾如一明晃晃的照妖镜般,正对着他,准备在今日将他这胡做非为的小人收走了。
范安咽了咽口水,起脚慢慢走了过去。
第12章 审讯
李见碧正坐在官厅中的朱红梨花椅上等着他。
范安近到门前,眼睛往里一扫,倒呼了一口凉气,闭着嘴巴不敢再进去了:原来等着他的不只有李见碧,那屋里坐着的,还有御史中丞,左右佥都,三院侍御史,省道、中书、外郎等等,上下左右少计二十余,都在左右静静坐着,看到范安进来,齐齐落了眼光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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