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端坐在舆型沙盘之前,左右都是燕军骁将,明晃晃的铠甲耀地他有些发昏,简直要内牛满面了——过去二十六年的生命里除了花天酒地地玩他还会什么行军打战?布阵筹粮?就算是韩信转世也得给人学习缓冲的时间啊!平常有慕容永,姚嵩在旁提点,自己慢慢思索学习倒不出啥岔子,可如今急哄哄地开什么军事会议,左右皆凶神恶煞飞禽走兽之辈,这真是一见倾心再见没命还开会呢没吓死就是好运了!
呕漏!!他无奈地将头砸进双手手心,就要悲鸣了:他怎么知道苻坚之子苻宏出城搦战,又破燕军他该如何,更不知道阿房缺粮四处早已坚壁清野搜刮殆尽了他又要到哪里去筹粮!
“没粮就抢!”慕容永的声音掷地而起。
“长安城外方圆百里都被我们抢光了!连蝗虫都没一只还抢个毛!”
“我们穷,被围困在长安的苻坚更穷!我听说连苻坚年宴,飨肉众人,诸将都要哺肉于袖归家予妻儿老小,城中已是杀马为食了!我们,至少还能向外抢粮抢人,不比他们的境况强?!”大将段随看慕容永一眼,方慢悠悠地道,“尚书令大人所言有理,只是长安方圆百里已是坚壁清野行人罕至,我们怕是得向关中平原的大堡坞抢粮。”韩延冷笑一声,虽不至明着驳斥从前的老上司段随,却对手下一偏将道:“你同皇上说说,这连日大战我们损耗几多,关中豪强的堡坞是好抢的?三五成联,护丁数千,坚城固壁不下长安——咱们右军是不成了,不如高将军率领左军攻去?我让这天大功劳给你!”
高盖莫名其妙被拉下水,一指段随:“段将军新败,急着报仇雪恨补充物资,找他去啊!”
姚嵩乃是不领兵的一介幕僚,此时袖着手作壁上观,看诸将熊熊地吵成一窝,才露出一口白牙,脆生生地道:“左右二军历经大战都疲累不堪,唯有慕容将军的中军一直未出,以逸待劳,不如就请慕容将军为皇上拔此头筹如何?”
这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慕容永身上,那目光可是寓意颇多了——姚嵩轻飘飘一句话让众人回过神来,他们是死伤枕籍了,慕容冲的嫡系骑兵还攥在慕容永手中分毫不伤呢。慕容永剜了姚嵩一眼——这小子虽然屡屡在明面上说与他联手,但时不时就要下点绊子,着实防不胜防。段随乃鲜卑豪门,在诸将中出身最高,他率先起身走到沙盘前,在长安之北,渭水之滨处点了点:“仇班堡,人丁充沛,屯粮素多,且时往长安城中偷运粮食接济苻坚,实乃我大燕心腹之患——若能灭此堡,慕容将军居功至伟哪。”
慕容永不语,然则环顾四周,知道已是旁人箭在弦上,而他不得不发了。
散会后任臻方回过神来:“你要带兵去抢劫!”
“没粮食,不抢怎么办?”慕容永平静地说,“仇班堡乃关中第一大堡,墙高壁深,难以攻坚,让兄弟们借此机会多练练手,将来也好打长安。”
任臻急了:“那若打下仇班堡,你们会如何处置他们?怕又是灭门屠城罢!”
慕容永看了任臻一眼:“皇上,这是战争。”以最小代价最大程度消灭敌对势力的有生力量,理固宜然。
任臻语塞,他不能和一个古人去解释什么叫做人道:“以战养战,穷兵黩武,都不能长久——就不能……就不能屯兵垦田募粮什么的——”
“以前倒是有过募兵垦荒的时候。”
任臻一喜:“何时?”
慕容永漠然答道:“苻坚还统治中原的时候。”
任臻语塞,正是他——正是慕容冲接到苻坚淝水战败的消息后,第一个揭竿而起,自此秦失其鹿,天下大乱。
“皇上,您说的,太平时节可行,现在——?”他摇了摇头,关中早已赤地千里,人命如草芥,都是朝不保夕,谁去种地?谁来保障?燕军每前进一步,都是踏着三辅之地无数的尸骨,已是收不回手了。除了强取豪夺,除了以战养战,他们这班半路出家的“匪军”还有其他方法来凝结军心去壮大谋生吗?慕容永看着任臻的神色,忽而叹息一声,换了个语气:“我不屠城,皇上放心。您说的屯兵垦田募粮,可行——但得等我们下了长安,占了关中,再想办法,慢慢筹谋。”任臻扬起头,不说话,双眼中却窜出一抹异彩,显是转喜了。慕容永亦一笑:“我此去带一万骑兵即可,剩下两万拱卫阿房保护皇上——这三万精骑是鲜卑精锐中的精锐,绝对忠于皇上,可保大事无虞。”顿了顿,又道:“只是秦军近来屡次小胜,你上次受伤后长居宫中又久不露面,我军士气未免不振,出征前,望皇上出城巡视中军,以慰军心。”
于是任臻很快迎来了这二十六年来第一次策马扬鞭的机会,这些天他虽说也算学过了皮毛,但一见到那匹赤身白蹄的名驹“赭白”被几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牵到他面前,那马高大雄壮,不停地打着响鼻,似是关久了有些暴躁,与平日骑的矮脚小马大不类同,便不免紧张起来。他习惯性地望了身畔的慕容永一眼“我……我以前就骑它?”
慕容永就贴着他身后站着,冲他微一点头,低声道:“赭白最通人性,你上马徐行即可。”
任臻一咬牙,同手同脚地蹭到马旁——慕容冲已是昂昂七尺,身高一米八的大帅哥一个了,却也只到马脖子处,他仰视着吞了吞口水,心里先怯三分。赭白微侧过头,狐疑地打量了自己前任主子一眼,而后喷了口气,不屑地转开头去。
“……”任臻怒了,一头畜生也看不起人!于是手脚并用地趴住马鞍,大喝一声,飞身而上!
“皇上!”
“皇上小心!”
所有人抢前一步,想要接住从马上摔下的任臻,然则一阵尘土飞扬后,任臻呈平沙落雁势四脚八叉地以脸着地。
赭白这回连气也不喷了,甩甩尾巴,闲庭信步地走开了。
任臻要气疯了,他挥开众人,吐掉嘴里的土泥,卷起袖子,再次气势汹汹地杀过去,他这次是发了狠,上前就拽住辔头,一脚踩上马镫,赭白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如脱了肛的野马一样就要撒野——慕容永在旁看的真切,此刻疾冲上前,一手兜住摇摇欲坠的任臻,猛地提气,跃马而上,在马背上搂紧了任臻,用力一勒缰绳,低声喝道:“驾!”
众目睽睽之下,连人带马跑了个无影无踪。军中诸人都面面相觑,慕容冲之族叔,左仆射慕容恒自慕容冲上次坠马负伤后这还是头回见他,不由地奇道:“皇上这是怎么了?他的骑术一向冠于三军的。”
姚嵩站在他身后,眯着眼望着远方,要笑不笑地道:“皇上伤重未愈么~”
赭白吃痛,一气跃出数里才渐渐偃旗息鼓。慕容永这才松了口气,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松开——才发现手心已俱是湿汗。
任臻被他密密实实地护在怀里,凛风扑面,辽阔天地纵横驰骋,不由大感刺激有趣,回头想叫慕容永不要停,不料此刻慕容永正巧低了头要与他说话,二人的唇角在无意间微微一触——干燥而温暖。慕容永怔了一下,极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赭白跟了你十年,你耐心一点儿,驾驭它不难。”任臻别的不说,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丰富的很,堪称情场老手,这连吻都算不上的碰触他当然不放心上,可见慕容永紧张到连“皇上”都不叫了,都你来你去的了还在强装镇定,不由好笑,故意凑过去道:“是吗,那你教教我~缰绳是这样拿?”那手却反握住慕容永的手腕,慢慢下滑,与其五指交缠.
“皇上!”慕容永尴尬地喊了一声,任臻知他反应过来了,伏在马上哈哈大笑,又见慕容永面色微红,两道硬挺的剑眉也深深拧起,赶紧正容坐好,咳了一声:“我好好学,一定好好学。”慕容永越过他,抚了抚赭白油光水滑的鬃毛:“赭白不是普通的座驾,它有灵性的,我们初出平阳之时,兵少将寡也敢攻打蒲坂,是它在战场上救过你一命,便是你上回长安城外坠马昏迷,也是它奔回大营带我去救你。”
赭白打了个舒服的呼噜,算是彻底平静下来,任臻奇道:“你又不是它的主人,怎么他也这么听你的话?
慕容永的手停顿了一下,才满不在乎地道:“我本就是马童出身,皇上忘了么,你就是在长安金华殿的马厩旁边把我捡回去的。”
任臻心想我又不真是慕容冲,哪知道这么些过往,但是还是耐不住好奇:“你不也姓慕容么!怎的会去给人牧马?”
慕容永看着任臻的的眼中亦闪过一丝晦色:“皇上与先帝都是嫡亲宗室,即便燕亡后成了俘虏,入秦也依旧有个侯爷名分,似我这样的庶出疏族,便只能在秦都宫室中沦为最下贱的仆役——那时候,你在宫中出入自由,宠幸无人可及,擅闯了苻坚的金华殿,见到这匹赭白,便吵着闹着要——若是旁的人,莫说是旧燕降官便是苻坚亲子,都要按律惩处的。但是苻坚二话不说不顾流言,就将马连我送给了你——”他忽而有些懊恼,为何要对眼前的人说这么多伤人的话,他根本不是慕容冲,可他控制不了或者是不愿控制,非得说出来发泄发泄也好。若是原先的慕容冲听到他还敢提起旧事揭他疮疤必已怒不可遏地拔刀出来一刀砍了他——他也不过是占着他“不是”,才能这般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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