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忽然抬眼起身,将掌中攥了许久的一封火漆密封着的信札掷于案上,居高临下地道:“朕还要侯官监视一个人的一举一动,若有反常,立即来报——沮渠蒙逊,这一次要你亲自去办!”
这一切晁汝自然毫无所知,他匆匆出宫之后却是登上一辆毫不起眼的半旧马车,一路车马粼粼地出城西去了——平城近日四门戒严,寻常人许进不许出,但晁汝却浑不在意,只是将自己的腰牌交予车夫,自己便袖手端坐车内——盖因晁汝已因功升任谏议大夫,可御前参赞,皇帝对他的信用比之当日的崔浩有过之无不及,如今又主审卫王一案,朱笔一挥便可生杀予夺,堪称威风一时,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而在将来给自己扣上个谋反从逆的罪名,现在一沾上这个,那可就是杀头灭门的大祸,故而他出入宫禁城关毫无阻碍。
那驾马车出城之后却是漫无目的一般来回兜了好几个圈子,方才直朝武州山驰去。山路颠簸难行,也亏得晁汝那样一副身板儿竟一声不吭地扛了一两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夫擦了把额上油汗,跳下车来掀起帘子,喘着气道:“大人,石窟寺到了。”
晁汝俯身出来,蜡黄的脸色并无异样,只是虚浮的脚步显出几分疲态。石窟寺现在今非昔比,自拓跋珪尊崇佛学以来,北魏沙门云集,寸心又数次受邀开坛说法,观者如潮信者甚笃,石窟寺已隐隐有了几分皇家寺庙的气派,寻常人轻易不得其门而入。
晁汝倒是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室,在庭院中寸心讲经之声穿透参天古木便已扑入耳中,他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步入佛堂,在最偏远的角落处盘膝坐下。
寸心一袭半新不旧的赤黄袈裟,手持佛珠正问众弟子:“佛义之中,何谓功德?”
堂上弟子有答“修桥铺路”的有答“行善积德”的,寸心皆摇头不语,又一弟子答道“兴邦济世”,寸心方才面露微笑,略一颔首,还未及说话,那刚入门不久的小沙弥昙曜忽然脆生生地道:“此皆梦幻泡影、不能永恒;无欲无果,方为功德圆满。”
寸心脸色微变,默然良久之后忽而一叹,抬眼便望见了晁汝。
散会之后,寸心独入静室,晁汝尾随而入,双手合十道:“大师佛法又进益了。”寸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几分罕见的讥诮自嘲:“贫僧执着于因循果报不能解脱,所谓佛法悟性,还不如座下一名十余岁的弟子。”
晁汝正色道:“万物资生,皆有因果,何所谓解脱与否?大师先渡己后渡人与昙曜的先渡人后渡己不过是求法得道的途径不同罢了,岂分高下。”
寸心凝目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抬手为他沏上一盏清茗:“曾闻后秦姚氏皆擅佛学,果不其然。只不知此番巧舌之中,又有几分佛性、几分私心?”
姚嵩闻言落座,也不再避讳隐藏:“在下红尘三界中的碌碌俗人,从不敢也不欲参佛学道,功德圆满。天下苍生又与我何干?在下修的是自己心中的小圆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哪怕那漫天神佛我亦无惧!”
寸心浑身一震,方知此人志坚至此、执念若深,当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了。他似又想起了几番前尘往事,佛心微摇,忙掌住了神,轻轻一叹道:“晁施主此番所来,必有要事。”
姚嵩也恢复常色:“附逆乱党的追究清洗很快就会波及到军队之中,拓跋珪一时之间找不到这么多忠于他的将领来立即上任,所以不出三日,禁卫三军建制必乱——这是唯一一个可以突出重围的时机,否则拓跋珪一旦重掌禁军,那就谁也插翅难飞了。所以前番藏匿于石窟寺后的那几个人,还请大师在这几日里想办法送他们离开武州山。”
寸心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他们离开武州山。。。要往哪里去?”
姚嵩唇边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救谁都是救,大师只当好生之德,普渡众生便是,他们自会念你的好,将来也有果报,你又何必管这些不甘失败的野心之辈接下来何去何从?”先前拓跋珪就差掘地三尺地搜捕,却没人会来搜查这庄严的佛门宝地,也没人会想到凭空消失遍寻不见的拓跋仪就藏在眼皮子底下。而接下来拓跋仪好不容易脱身之后会去哪里?左不过晋阳或者中山,卧薪尝胆、招兵买马,想要卷土从来——而在血洗平城之后,鲜卑八部之中还有谁会对严酷成性的拓跋珪忠贞不二?只要再煽风点火一番,暗地投奔拓跋仪的文臣武将必不在少数,届时大魏国内这一场龙争虎斗、兄弟阋墙可就真是避无可避了。
表面宁静祥和实则暗涛汹涌的石窟寺外,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之上,两个黑衣武士正驻足而望。
为首之人黑纱覆面,一双阴沉沉的眼眸之中似一片虚空、毫无波澜。身后那人低声道:“统领,如今这风声鹤唳的当口,那晁汝怎么巴巴地跑出来见个和尚?”
沮渠蒙逊缓缓地收回视线,转向自己的属下:“你觉得他有古怪?”
那名侯官点了点头:“皇上对他起疑才派我等跟踪晁汝,如今为防万一还是尽快回宫禀明皇上,派兵搜查这石窟寺,不怕查证不出。”
沮渠蒙逊一颔首,哑声道:“你虑的是。”遂命他牵马过来,谁知那名侯官刚一转身,从后便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双手来,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害。
沮渠蒙逊偷袭得手,掌心加力,这侯官被硬生生地提高,脚尖离地三分不住地挣扎,然而那双禁锢生路的手如铜墙铁壁一般毫不松懈。
良久之后,沮渠蒙逊终于松手,在沉重的尸体落地声中他悠然望向远处矗立山壁的佛像,唇边浮出一抹嗜血的冷笑——那是武州第一窟中刚建成的佛像,高大魁梧、巍峨壮阔,音容笑貌都宛若北魏太祖拓跋珪——据说,这是现世佛一统人间的象征。
于是北魏建国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政治倾轧轰轰烈烈地从朝廷迅速波及到了军队,造成了朝廷内外数千文武官员的死伤;投入狱中后又陆续被侯官严刑逼供而折磨致死的也不下千人,平城笼罩在一片血腥恐怖之中,拓跋珪迅速地将自己亲信将领安j□j禁卫军中,原本抓在鲜卑八部贵族手中的那部分兵权开始以一种直截了当而毫不遮掩的方式回归到君主掌握。然而拓跋珪还不及松一口气,便传出拓跋仪已逃至晋阳,公然兴兵谋反的消息。拓跋珪顿时勃然大怒——一个败军之将、跳梁小丑也敢与他一争长短!一时之间他也无暇细思前因后果,当即发表讨逆檄文,讨伐拓跋仪。
他本拟以天下制一隅,拓跋仪那点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然而派去围剿的大军主帅和拔在一战大败之后,恐拓跋珪追究他与拓跋仪先前交好而问罪,竟干脆投奔了拓跋仪,被拜为上将,此事一传开,还困坐城的不少人便心思活动开了,一夜之间奔逃者众,拓跋珪腰斩了和拔一家老小百余口,却依旧刹不住叛逃之风,他们都被拓跋珪整治怕了,抛妻弃子只身出逃者比比皆是。拓跋珪为了震慑众人更是杀人毫不手软,更遭天怒人怨。如此恶性循环之下,拓跋仪的势力有如星火燎原,一下子蓬勃发展起来,居然隐有分庭抗礼之态。
就在拓跋珪焦头烂额地调兵遣将欲尽快扑灭叛乱之际,南边又再起烽烟——东晋深恨南燕慕容超趁举国大哀之际南侵国土,掠走百姓、官吏并乐伎匠人两三千众,故而大举北伐,欲收复青州。来年开春三月,刘裕整军已毕,十万北府军出石头城,自淮入泗,向山东进发,四月进抵琅琊,兵锋直指南燕国都广固。
慕容超赶忙修书一封向拓跋珪求救,拓跋珪自然知道南燕存在对于北魏的重要意义,一旦刘裕灭了慕容超就可直接染指北魏的大后方,则他将随时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之中。当下劝慰慕容超安心守土,抗击到底;并命中山太守奚斤就近驰援,陈兵边境对东晋施压,同时向刘裕发了一封措辞严厉态度强硬的照会——勒令其立即罢兵撤军,否则他的数万铁骑将越过长江,进攻建康。
慕容超闻讯大安,他麾下尚有精兵八万,又得拓跋珪做他的后盾,他怎惧那些江南子弟!大将公孙武楼主张力守东南屏障大砚山,拒敌于险关之外,然后坚壁清野,腹背夹击,和刘裕打持久战。慕容超自恃武勇,扬言道:今据五洲之强,带山河之固,又得北魏战车万乘,铁马万群为援,纵令刘裕过砚,吾更可徐以精骑践之,一举成擒也。
北府军不费吹灰之力地通过大砚山之时,刘裕亦收到了北魏勒令撤军的最后通牒。刘裕一笑置之,付之一炬:“拓跋珪如今自顾不暇,有心无力,就只能虚张声势——本帅岂惧其乎?!”他握手成拳,击案而起,号令三军曰:“全军挺进临朐——南燕必是我囊中之物!”
171、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刘裕率步骑五万进据临朐,在城南与闻风而至的四万南燕主力骑兵狭路相逢。慕容超遂命大将公孙武楼率骑前出,在弥河一带与晋军前锋孟龙符部遭遇,双方连日恶战之后,公孙不敌败走。因北府军单论骑兵逊于南燕,刘裕以四千辆战车分左右翼,兵、车相间,骑兵在后,追击之时恰似一道巨大的楔子逐层加力,不间断地向前推进。慕容超在战场上却也非庸才,他看破了刘裕这威猛战阵的唯一破绽——速度太慢,不及变通,派精骑前后夹击——两军力战,厮杀十余日夜而胜负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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