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宏讶然道:“你足不出户,如何得知?卫王此番行事做足准备、内外呼应,全城戒备,就为了手刃任臻给常山王报仇——鲜卑亲贵这回全站在他这边,兵力悬殊甚大,如何赢不了?”
崔浩冷哼道:“全站在他这边?父亲,赵国公可是不在城中啊。”
崔宏道:“你的意思——是赵国公处心积虑下的这一盘大棋?为的是。。。除掉卫王,一家独大?而后皇上是故意为之,默许事态扩大?”
崔浩扬眉冷笑:“赵国公有这想头却没这能耐,他也不过是局中棋卒而已,执子而行的另有其人——若只是止是助贺兰讷夺权争利也就罢了,他居然能说服一向乾纲独断的皇上破釜沉舟地直接对上卫王一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区区谋士就能翻掌为云覆手作雨,这才是最可虑的。”
可怕的是——他直觉晁汝最终的目地只怕还不止如此!
崔宏心道:皇上性子坚忍,一贯谋定后动,此番大刀阔斧如此激进地对待鲜卑亲贵确实罕见。他犹豫片刻,赶紧命家人们冒死出去打探城外城内的局势情况。
过了一柱香的功夫便有家家仆跌跌撞撞地赶回来禀报:“交接之时皇上忽然驾临,说、说卫王是起兵谋逆——双方现已在城外战成一团了!”
崔宏腾地起身,看了儿子一眼,快步上前一扬袍袖道:“再探!”局面当真陡然反转——皇帝本未回銮,突然从天而降,卫王君前见刀兵,无论怎么诡辩都坐实了谋逆之行,既无退路,就只能逼着他硬着头皮两眼一摸黑走到底了。
不出一会儿功夫,消息如雪片纷至——城外战况已至白热化,喊杀震天,京城四门之内也能听闻动静,已渐起骚动;赵国公带兵救驾,堪堪赶到,已和羽林军会师,与卫王军队杀成一片;毗陵王拖把顺终于坐镇不住,匆匆点兵出城增援。
崔宏这回只想了一想,立即唤人更衣,准备召集同僚和交好的禁军将领闯宫为诸后妃护驾——现在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拓跋仪出师不义,在如山压力之下倘若久战不胜,军心立溃;反观拓跋珪处心积虑,策划已久又早已设好伏兵,输赢似已有定论。他须赶在皇帝入城之前立一大功,以此表态,才能使皇上更看重他们崔家。
崔浩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心事重重地坐在原处,手心里握着竹简不住地绞紧,崔宏回头瞥见,不由奇道:“一切既如你所料,卫王一党经此事必一蹶不振,于我们将来筹谋政事也有大利,可谓皆大欢喜,你怎么还这般不安?”
崔浩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边暮云,低声慢语道:“皇上下决心铲除卫王,若能斩草除根还则罢了,如若不能,国将乱矣——还谈什么筹谋政事。”
一道道的消息战报传递进来都表明拓跋珪已占尽上风,崔宏便道:“胜负已分,以皇上秉性断不会饶过卫王以生后患,必定十面埋伏赶尽杀绝。”
崔浩这次抿紧了唇不再搭腔,神色之间阴霾更重,固执地等候最后的战报——若是拓跋珪本意自不会手下留情,但万一真如他心中所惧的是有人是故意纵敌。。。
忽然一名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进厅堂,在俩人面前跪禀急道:“骠骑将军任臻在围剿拓跋仪的战中负伤,以至卫王百余骑突围向西南而逃!”
崔浩骤然起身,将手中竹简猛一掷地,脸色阴沉地可怕。半晌后咬牙道:“我要进宫面圣,亲自陈词!”
崔宏忙拉住他:“伯渊,你忘了皇上当日的圣旨了?你现在是戴罪之身,须闭门思过。皇上最恨阳奉阴违的抗旨之人,只怕你还来不及说话就身首异处了!”见儿子一脸忿然,他叹了口气,知道他到底还是心有不甘的:“要不,你写一封密函,为父入宫之际,寻机面呈皇上?”
崔浩闻言一把跳起,攥住崔宏的双手急道:“就这么做!父亲切,事不宜迟!”
待局势稍定,圣驾入城已是一日之后了。还留在平城的鲜卑亲贵们除了此番立下大功的贺兰氏以外全都暗自惴惴,闻的拓跋珪回宫,赶忙一拨拨地入宫请安表忠兼一探风声。
拓跋珪却干脆将诸文武大臣全撂在青金殿上干等,自己则一直待在寝殿内室,虎视眈眈地盯着十余名会诊的御医。
任臻面色苍白地倚在榻上,臂上刚缠上的绷带又沁出几分血色。他环视左右,皆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便轻轻一拽拓跋珪的袍袖:“不过是旧伤迸裂,看着骇人其实并不妨事。。。”
拓跋珪还是双眉深锁,想了想便低声嘱咐宗庆几句,待他奔去取了一樽小小的鎏金药瓶过来,才坐回原处,小心翼翼地亲自为他重新敷药——这就是慕容一族的不传秘药‘银环’,止血疗伤的圣品,西燕诸将临阵作战必携此药,自拓跋珪自立门户重建代国之后便断了供给,最后一点他也舍不得用了,悉数封存在寝宫里作为昔日的念想,如今若非任臻箭伤迸裂他也不会让它重见天日。任臻只扫了这药粉一眼,便转开视线,对他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关键时刻被一道冷箭所伤,慌忙躲避堕马,众将士一拥而上,战阵便不会大乱,叫拓跋仪找到破绽趁机逃了。。。”
拓跋珪着意手头动作,闻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也是他先前下的死命令,无论何时何刻都要以保护任臻为第一要务。直到包扎事了,他还左顾右看了好一番,才松了口气道:“拓跋仪强弩之末又能逃到哪里去兴风作浪?我已经广派侦骑,沿路搜捕,不惧他逃出这天罗地网。”
任臻却欲言又止,拓跋珪与他朝夕相处岂有不知他神色有异的,便一抬手斥退众人,果见任臻道:“昨日酣战中射向我的那枚冷箭是出自我军战阵——”
拓跋珪讶然地一挑眉,任臻又续道:“而且角度极为刁钻隐秘,我才会毫无所查而落马,之后众将乱成一团,但除了离我最近的亲兵抢上来救之外,有不少人是蓄意地自乱阵脚。。。”
拓跋珪沉默不语,眼中阴郁更甚——他怎么不明白任臻之意?拓跋仪身为亲王,官居太尉,又曾是鲜卑八部之首,数年以来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渗透军中朝上。即便是自己的私兵亲卫,内里也未必没有他的人,所以这次策划周详内外夹击的围剿计划在最后关头才会功亏一篑。
任臻目光闪动,轻声说出了拓跋珪此时心中所想:“趁着平乱,将皇城内外、朝廷上下给清洗一番——方才一劳永逸。”
拓跋珪替他掩上衣襟,低声道:“我心里有数,大哥只管安心服药养伤。我一得空便来看你。”
说罢他起身离去,晁汝正躬身候在门外,见了圣驾便是深深一揖。拓跋珪脚步不停,一阵风似得去了,只留下一句话:“晁汝随驾,殿内议事。”
拓跋珪越想越真,在晁汝的建议之下借拨乱反正平定内乱之机在京城开始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清洗。毗陵王拓拔遵赐死;诛杀庾岳并灭其满门;叔孙安同已战死,拓跋珪还是一杯鸩酒命侯官送至盛乐送曾经陪伴自己南征北战十余年的老臣叔孙普洛上路——永安殿前的御阶之上每天都堆砌着新增的尸首。除此之外,还奉行严刑峻法,大开连坐告密之风,出首告发者可封官赏金,而一旦捕风捉影即命侯官夜出将其逮捕入狱,一夜折磨下来,没有撬不开的嘴巴、得不到的供词,因此获罪身亡之辈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一时之间平城内外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拓跋珪亦有些震惊地看着案上摆着的名册、供状,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鲜卑贵族支持拓跋仪而暗中反对他。负责主理卫王谋逆案的晁汝躬身答道:“谋反之事最忌留根,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朝内余孽是清洗差不多了,可若非军中还有拓跋仪的党羽,又怎么会距今十余日过去了,依旧无法逮捕那走投无路的拓跋仪?必是有人暗中放水!不趁机把这些暗桩拔除,将来必成心腹大患啊。”
这一席话又说中了拓跋珪的心思,拓跋仪大败之后分明只剩下残兵余勇,怎么他在京畿周边搜捕这许久,恨不得上天入地也不见其踪影?他凝目转向一脸谦恭、神情谨慎的晁汝——若真如他所言,还要清洗三军将领,便又是一场惊天动地、株连甚广的大阵仗,这晁汝单看其人,哪里觉出会有这般杀伐决断的雷霆手段?
似又想起了什么,拓跋珪心中不免凭生了几分阴霾疑窦,面上却不露分毫,转头吩咐宗庆:“传侯官卫统领来此见驾。再拟旨,着戍卫京畿的狼虎豹三军之中四品以上将领回宫述职。”
晁汝心知,侯官一出必见血光,拓跋珪看来已准备再对那些手握兵权的鲜卑武将下手了。便寻机告退,出得大殿,正与一拾级而上的黑甲武士擦肩而过,此二人皆是垂首敛目,连一丝眼风都不曾外露,仿佛再寻常不过的陌路之人。
拓跋珪倚在龙椅之上正闭目养神,只是眉头依旧深锁,站在背后的宗庆正殷勤小心地为其按摩双肩,此时闻得人声上殿,也不睁眼,阖目曼声道:“近来你指挥侯官卫为朕四下奔波,抓捕、处决了不少乱臣贼子,其功不小。”
难见面目的黑甲武士单膝点地,朝皇帝行了个军中大礼,嘶哑地开口道:“末将劫后余生,不敢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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