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一晃,好容易掌住了,将起居注还给那人,又做不经意地道:“既是编纂国史,为何从登国元年到天兴二年独独少了皇始二年的记载?”
“老臣也深感纳闷——虽当年老迈不得随军,但听前去的同僚回来说起,那当真是威风极了。皇上俘了那燕帝,将他缚在战车之前叩关攻城,所到之处燕军不战而溃魏军所向披靡,一直打到潼关,差一步就能拿下长安了——哎,也不知怎的,后来那些随军的同僚包括邓大人在这一两年里全都死光了。。。”
任臻浑身僵硬,面无人色地听着,只感觉到右手端口处火烧火燎,痛彻心扉。
犹记情到浓时,拓跋圭不止一次地吻着他的右手,言之灼灼信誓旦旦——“江山与你共享”。而今,他只感到彻骨的恶寒。
167、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刚回来?”拓跋珪跣足而坐,神色不善地盯住了任臻,“现在都快宵禁了。”
任臻似没想到拓跋珪百忙之中还在摩尼殿枯坐相候,神色间闪过一丝不及掩饰的怪异,他低咳一声,解释道:“嗯,武州山第一窟的石佛快要修凿完毕了,去看看,不承想耽搁久了。”
拓跋珪简直后悔自己一时高兴答应让任臻负责督造武州山石窟造佛之事,他本意是想分分任臻的心让他别拘闷在宫中,可没让他信马由缰似地和人一跑就是一整天。他不大高兴地道:“石窟里自有专人监工,何必里山水迢迢地亲自跑去也不嫌累?”
任臻承认自己确有专程避开他的念头,遂撇开头道:“武州山秋色醉人,跑马南山心旷神怡,我觉不出累来。”
拓跋珪闻言更怒——觉得闷他可以叫他陪着啊,听任臻的意思,撇下他自个儿疯玩才叫“心旷神怡”!他只觉得额上青筋直爆,若是在青金殿中他一准儿已经大发雷霆了。此时却还是忍着气道:“那改明儿我陪你去,别突然无影无踪地一整天,我在这等着难道不焦心?不说这个了。今天北燕遣使上供来了,得了件稀罕宝贝,我特意拿来你瞧。”
任臻对此毫无兴趣,话题还是不离武州山修窟,末了道:“晁汝建议佛像造成之日,由皇上亲自主持开光仪式,更有弘法的重大意义。”
拓跋珪一点也不想再在这上头浪费时间,他也确实是忙,崔宏张兖提出来的新政虽然比皇始年间的温和了许多,但鲜卑亲贵们早做好了准备一点亏也不吃,以拓跋仪为首都暗中阻手阻脚,推行起来无不困难重重。拓跋珪在腾出手来处置这些人之前只能艰难地摸索寻找中庸之道,心情本就不好,忙里偷闲地来找任臻想温存一番却被晾在这小半日,现在还在说这个,不由语气也转硬道:“朕都说不说这个了!”见了任臻瞬间的神情变化,他又立刻自悔失言,忙起身拉他坐下:“我去,我肯定去。你第一次办差我能不给你面子么?大哥,你来看看这个——”
他献宝似地拿出一双玉璧,乃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两边各雕一只栩栩如生的行龙飞凤,将玉璧合而为一,龙凤首口相衔,竟缓缓滑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圆润鲛珠来,无光自华;一双龙凤也如点睛一般,更是张牙舞爪活灵活现,仿佛要腾云驾雾一般——慕容宝之女入主北魏后宫,没有谁比北燕更放心开怀的了,这是冯跋好容易寻来讨好拓跋珪的宝贝,意欲两家龙凤和鸣,百年和合。这意思拓跋珪是懂了,却压根没想起过慕容氏,而是直接把它送到任臻跟前。
谁知任臻只扫了它一眼,脸色顿时就是一黑,不过苦苦压抑尚未发作罢了,拓跋珪把这沉默误为感动,心里是满胀的柔情爱意:“大哥收这一半,我收另一半,可好?”
任臻看着递过来的凤璧,低声道:“皇上真是舍得。”
“江山都可与你共享,况一玉乎?”拓跋珪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耳根下吻了一记,哑声道,“好哥哥,我算过了,今儿总算满一月了,我可是死活不走了。。。”说罢便拉起他的左手如往日一般按在自己下腹,感受到那根铁杵从蠢蠢欲动到一举勃发而起,将衣摆顶的突出一块,顶端的涎液又将这处凸起打的精、湿一片——拓跋珪这一个月来如同嚼蜡,当真是憋得狠了。他倒也可以依旧人道,然而射出来的似乎只剩了水,淡薄而无味,全然没有与自己爱人在一起之时的那种生命迸发、焚燃一切的激情,似乎除了任臻,再没人可以给他真正水乳、交融的极乐。
任臻劈手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笑道:“皇上把这份心思留给旁人吧!我不是女人,承受不起这份‘宠幸’!”
拓跋珪楞了一下,旋即恼羞成怒——任臻这份独一无二放眼后宫何曾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比肩?他对他的是掏心挖肺、天地可鉴,才会惯的他永不知足,胆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须知世易时移,现如今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毕竟是他而非任臻,他怎么就学不会审时度势!拓跋珪忿从心起,当即将手中玉璧一摔,在四分五裂声中冷笑道:“那就如你所愿!”
拓跋珪这一震怒,发作起来七殿皆知,唯有姚嵩次日没事人似的照旧来找他前往武州山——盖因已与石窟寺主持寸心法师相约好了,到了目的地,果见寸心一身赤黄袈裟,已经在寺前等候多时了。
任臻似也一夜没睡好,略有些无精打采地下马见了礼,寸心双手合十道:“一窟佛像行将完工,故特请二位前来观瞻。”三人在晨雾旭日下临崖远眺,果见眼前山壁上的那尊十余米高的石刻立佛已经云隐雾现地初现峥嵘,但见这佛陀袒露半肩,颈配璎珞项圈,臂绕蛇形环饰,肩宽体壮,深目高鼻,头戴三珠宝冠,面蓄八字胡须,佛光屏上则通体雕刻飞天火焰纹,繁复华丽无以复加,与中土佛像迥然相异。
任臻也不由为之一叹——若非国家之力,何来这开山塑佛的鬼斧神工!这事是他首先倡议,其后又从崔宏手中接过督造之责,亲眼见这雄奇石塑在自己手中拔地而起,心中的郁闷也不免一扫,扭头对寸心道:“这石佛是大师所设计,怎么与我印象中的佛像不大一样呢?”
寸心道:“这是贫僧在凉州游历之时摩下的范本,凉州地处西域要冲,佛学东渡皆从此来,故而佛学昌明,贫僧以为,要弘扬佛法普渡终生还须原汁原味的好。”
姚嵩在旁一点头道:“传到江南去的佛学为了迎合皇亲国戚高门子弟的心理,已经与玄门道教相结合变地教义不清、不伦不类了——建康城内聚众敛财逃役避税的沙门可不少,寸心大师的师父慧远禅师便因看不惯而避走庐山,自立门户了。寸心大师既然北上弘法,自然要一改江南积弊陋习。”
寸心点头不语,任臻心中一动,忽问:“原来大师来平城之前还曾去过凉州?那里风土人情如何?”寸心顿了一顿,方才持珠合十道:“百姓安居,万民乐业,人心向善而无嗔贪之念,实乃佛国圣土耳。”
姚嵩在后轻声一咳,闷声闷气地道:“那是因为统治西凉的苻天王是出了名的崇佛,对沙门来说,自然没有比凉州更好的地方了。”
任臻听寸心又说了许多当地见闻,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便笑道:“凉州既这般好,大师何故千里东来?”
“慧远禅师为贫僧剃度之时便说过贫僧在尘寰余世之中还有心愿未了,若不完此劫,终难皈依,这才有了贫僧离开庐山周游列国苦行中原之因。”寸心本是生就浓眉大眼的好相貌,此刻却有了一丝苦意,“何况大千世界战乱不休、众生苦难,我辈当尽力普而渡之,,岂有贪一地只好而止步不前的道理?”此时一个黑黑瘦瘦的小沙弥为三人捧上茶来,寸心摩挲其头,对二人道:“这是贫僧在凉州收的小徒弟,法号昙曜,并非中土人士,也自愿随贫僧千里离乡,来此弘法传道,便是为此。”
任臻冷眼看这小和尚,真真不过七八岁年纪,眉宇之间却有几分大异寻常孩童的持重彻悟之色,便转头对姚嵩道:“看来我等俗人,才是虚活一世。”又对寸心道:“这武州第一窟意义非同寻常,大师为这石佛主持绘像,其功不小,在下必会禀明朝廷,大行嘉彰。”
“怎么,有心事?”姚嵩在前淡道。
任臻回过神来,忙一摇头:“我只是在想,此事到底是我们利用了寸心大师——他可是一心想要光大佛法的。”
姚嵩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态变化,只能听他道:“我可没有利用,只是没同他说实话罢了。”
此时两人拜别寸心,已经入了石窟,在昏暗的天光中顺着简易搭建的土梯一阶一阶地爬上佛像,站到佛肩上二人居高临下向下眺去都觉得一阵炫目,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佛陀掌心之上,平整的石壁间被稳稳地嵌入了几块黑石,远远望去就好像掌心生痣一般。姚嵩又道:“我们目的不纯,但寸心没得我们引荐怎能主持如此大佛的修建?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武州山石窟造佛之事都足以流传千古,一旦得到皇帝的大力推广,佛学十年之内必成主流_于他而言,足够了。至于背后的小伎俩,皆我所为,他不知不罪,想来来日也轮不到他下地狱,自有我去代他受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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