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济倒是知文识墨,知道谢玄大费周章不可能就送“输”来,忙挤到前,看真切了才奇道:“为何会送《魏书》?”
刘裕突兀地发出一声冷笑,谢玄送来是魏书中司马昭请表伐蜀一节,其讽劝警告之意跃然纸上——司马氏灭蜀灭吴之后,三国一统,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称帝野心,没多久就将曹魏取而代之——他怕我有司马昭之心!这个为国为公机关算到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男人,若不是他自己上不了战场了,怎会甘心推我到台前挣下这不世功勋?!
就东晋调兵遣将、囤积粮草准备开春征讨南燕之际,北魏皇室亦筹备阴山狩猎事宜。冬狩是拓拔代国老传统了——还草原时候,历代代王凡是没有战事太平年景都会召集各部头人阴山组织一场大型狩猎,以示不忘武勇之根本。于是拓跋珪便领着皇室宗亲、各部亲贵以及还不满十岁两个儿子,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平城,开赴阴山南麓。
因为山上大部分走兽都已经进入冬眠,魏军便山林间搭了一个巨大围场,四面张网,由人敲锣打鼓将飞禽走兽惊地醒转四窜,白雪皑皑深山密林里顿时沸腾热闹起来。鲜卑男儿是弓马娴熟,自迁都平城之后他们也拘束了许久,拓跋珪又为了激励士气而悬出重赏,众人好容易得了这出头露脸大好良机,无不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间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拓跋绍穿着一件兽皮小袄,亦骑着一匹小马驹冲头里,眼见一只灰扑扑野兔被这惊天动地声响吓得横窜出来,立即抽箭搭弓,他天生力大,这特制小弓倒也被他拉成个满月,稚气未脱脸上满是凶狠之色,大喊一声:“中!”箭矢离弦,半空中便将跳跃而起大野兔射了个肠穿肚烂,再带着四溅血肉被狠狠钉入雪中。
身边跟着亲兵自然欢声雷动,夸赞阿谀之声不绝,早有人上前拔出箭来,将猎物残尸送到拓跋绍面前,这七岁小儿浑不惧怕,抽出匕首兔尸里搅了一搅,回头笑道:“还是个带崽!汉人们管这叫啥——对了,一箭双雕!”
贺兰宓一身红衣猎装,英姿飒爽,也随后拍马赶到——鲜卑女子亦多擅走马骑射,拓跋珪也从不禁止贵族女子们一同参与狩猎,只是大贺夫人因为铸金失败,心中负气,不想跟来这碍眼至极慕容皇后驾前伺候,贺兰宓才不理这许多,她天生是个不安分性子,如今却被迫拘束宫中难见天日,难得有这机会可以出宫透透气,当然要来凑这热闹。
她闻言一看,又撇了撇嘴:“血淋淋,还不拿开!”
拓跋绍拨马回来,笑嘻嘻地仰头说道:“那我待会儿猎一头老虎来,生扒了皮给小姨做袍子!”——他这小姨生明艳照人,又不比他亲母对他虽也慈爱却总是诸多要求,他自然喜欢亲近。贺兰宓倒转鞭子,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捅,笑骂道:“少给我夸口!今儿你父皇可是有言先——谁猎物多便算拔得头筹,你要是输给你哥哥,咱贺兰氏脸面往哪里摆?!”
拓跋绍不屑地哼了一声:“背书识字、讨好父皇我是比不得老大,这狩猎场上可就不是他说算了!”贺兰宓知道他对拓拔嗣早有股嫉妒愤恨之情,一面心里暗笑一面转头命随侍贺部亲兵们四散结网,将惊起禽兽全都往拓跋绍方向赶过来。
这一闹便是沸反盈天好一番动静,远处拓拔嗣小小身板马背上挺笔直,将视线从那鸡飞狗跳之处收了回来,皱了皱眉,略带苦恼地看着自己辛苦才打下三两头猎物。有亲信属官便不忿道:“二皇子这不是舞弊么!他这样撒网,旁人还打什么猎?大殿下,不能皇上面前输太多啊,不如咱们也求求卫王去?”
拓拔嗣一团孩气脸上浮出与年龄全然不符几分沉着,他将小弓挽手中,一夹马肚,便调转了马头:“父皇圣心烛照,自然有数。贺兰氏势大,我何必争这个虚名?避开到别处打猎就是了。”还有半句话他咽下没说——父皇近来因为政之事与卫王正暗地里不对付着,这一敏感时机自己要是求助卫王,实是犯了他大忌讳。
当晚篝火围宴、论功行赏,果然独拓跋绍打猎所获丰,比鲜卑人中勇猛青壮年打到猎物还多多,小山似堆场中,拓跋绍得意洋洋地瞥了哥哥一眼,就等着拓跋珪重赏,贺兰宓是场女眷中地位仅次于皇后,而胆色又过之,此刻换了一袭窄袖束腰织绣锦衾,袖口领口满缀凤毛,显得猿臂蜂腰身段婀娜,是全场为瞩目焦点。她环视四周,场诸人无不眼露艳羡,唯有坐拓跋珪身边任臻目不斜视,像是没见到她一般。贺兰宓心中不免嗔怒,只是不好发作,面上则对皇帝笑道:“绍儿真不愧是我鲜卑男儿,神勇肖陛下!”
拓跋珪拥着一件狐裘坐正中,目光两个儿子之间扫了一圈,只端起酒樽抿了一口——因为今日围猎任臻并未下场,拓跋珪估摸着是因为右手有残拉不得弓,便特意场外陪了他一日,并不知道场内情形,然而一看这光景却也猜出了大半,只是因为自己有言先不好当场发作,此时羽林将军上前来拓跋珪耳边说了几句,惹他当即脸色一沉,将酒樽重重一放,转头冲拓跋绍冷笑道:“果然神勇——你叫人撒网聚猎也就罢了,居然还霸道到不让人闯进来,否则放箭射杀——有两名羽林军侍卫因此伤于流矢,眼看就要不治了!你箭就是用来对付咱们大魏儿郎?倒教朕如何赏赐才好!若按朕治军之法,你已经人头落地!”
拓拔嗣赶紧跟着一脸忿然弟弟一起跪下,生怕父皇觉得他有幸灾乐祸嫌疑,等拓跋珪训斥完毕,方才敢出声解释道:“林间流矢无有准数,二弟一时不察,必不是有意伤人性命,请父皇明鉴。”拓跋珪冷笑道:“这不察只怕不是一时,都是你们这帮人一味娇惯纵容,才会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拓跋珪宫中对拓跋绍就是动辄责骂,有时候火气上来还要动手,但当着这么多大臣面被骂狗血淋头还是头一遭。这话表面上冲老大发火,实则另有所指,敲山震虎,贺兰部族长贺兰讷与大贺夫人留平城,贺兰隽驻守西疆都不曾来,场就剩一个贺兰宓如坐针毡、颜面无光,暗中瞪了一旁晁汝一眼,只盼他搭腔助言,晁汝只做不知,自顾自地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酒水。
全场气氛顿时一僵,众人都领教过拓跋珪震怒时可怕,全都大气不敢出,一时场内只能听见篝火燃烧柴枝劈啪作响之声。
坐下首第一位拓跋仪看眼里,心底暗自一喜——虽然皇后凤印抢不到,若能争得太子之位也不错,将来还怕没有自己掌权时候?照现情形来看,老大可比老二赢面大许多,拓跋珪就算再不喜自己扶持刘氏,也不能拿储君事当筹码。这时候正是该他出面圆场,便捧着酒樽起身敬曰:“大殿下说有理。何况阴山狩猎本就为了展示我拓跋鲜卑尚武之风,二殿下情急冒进也是有,陛下便恕了他这一回吧?”
这话一出,拓拔嗣不由心中叫苦——场谁都能帮腔,就是这卫王不该帮他说话还顺带踩老二一脚啊。果然拓跋珪眉头依旧深锁,神色丝毫不见缓和,宗庆赶紧低头上前,将满樽美酒高举奉上。
天寒地冻,夜中围宴上自然还是雄黄烈酒,拓跋珪瞥了一眼任臻——任臻本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此时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抬眼望去,二人恰好四目相对,俱是想起北征高车庆功宴上喝下雄黄酒后一整夜种种旖旎情状——只是不知道是人心醉酒还是酒意醉人了。
任臻低声一咳,颇有些不自地转过脸去。拓跋珪心情莫名地陡然好转,抬手举杯却仅唇边轻轻一碰,算是给了拓跋仪面子也让自己下了台阶,但雄黄酒却是不敢多喝了,否则闹腾起来受苦还是自个儿——自从借机与任臻重归于好之后,拓跋珪便不敢再提那档子事,他向来霸道强硬,却独拿任臻没辙,真真是命中注定一物降一物。或许也因为他也曾见识过了任臻说一不二、百折不饶倔强,甚至造成了险些全盘倾覆结局,如今才不敢也不愿使出强硬手段去越过雷池,只好苦苦忍耐,横竖他也不缺发泄欲、望渠道,只得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能哄得任臻心甘情愿。
拓跋珪缓下语气,这才命两个儿子起身,颁赐御酒,犒赏群臣,又下令各自饮宴取乐,场上气氛方才逐渐回转,谈笑拼酒也逐渐大声起来。姚嵩顶替是先前崔浩秘书郎一职,官位不高坐便远,此刻无情无绪地一声淡笑,便垂下眼睑,将杯中残酒一饮而,不再抬头看高台上几乎并肩二人。可回手再去摸酒却只扑了空,姚嵩诧异地抬起头来,却是小英子笑嘻嘻地站身后,抱走了案上酒坛:“晁大人,任将军方才特意吩咐了,雄黄酒烈,您身子弱饮不得,已另备了温酒供您驱寒。”
姚嵩一扯嘴角,淡淡地一点头,便安安静静地坐那儿自斟自酌,与周围喝高了后便忘了君臣大防而手舞足蹈恣意说笑鲜卑男人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直到一个小太监趁乱过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姚嵩抬手挥退,神色如常地又喝了几钟,确定四下没人注意,才装作不甚酒力模样起身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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