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就想,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可不行,要化被动为主动。”拓跋圭的话平稳有力而悄声,确保一言不传六耳,“我想分兵。”
任臻微感讶异:还分兵?出塞之初北魏的五万大军多于高车,气势如虹,故而人人以为必胜;被高车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自高阙赶来的时候为保速度就已经砍了一半人马;在凉城再分兵,人数将会大大少于高车,一旦主力决战,想胜可是不易。
“粮草不够,就算征集了也只能应付一时——人多只会是负累。”拓跋圭道,“万一斛律光见我来势汹汹,闭关拒守,甚至将战火燃进关内只会更称了某些人的心。而我只带五千兵马,摆天子大纛,大张旗鼓前去,定能将其诱出关来进行野战。”
这是以己做饵了。任臻知道必还有下文,便静静地听他续道:“凉城西北有天险卧虎涧,隐没于群山之间,秋冬枯水期间,人马可渡。”
任臻明白过来了:“在此设置重兵,伏击斛律光?”顿了顿,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让我去。拓跋圭,让我去卧虎涧!”
拓跋圭当然知道任臻迫切地想在这场战役中建功立业,证明自己——而比起与朝内各鲜卑豪强都有各种纠葛的其他将军们,任臻至少是安全的。但是卧虎涧后再翻过一道山就可回归到西燕地界——他从感情上不敢也不愿放他前去,他怕事有万一,悔之晚矣。
“拓跋圭!”任臻怕他不肯放手,又催促了一声,“你不相信我可以!?”
“不!”拓跋圭反手死死握住了他的左手,“我信你,我当然会信你。”
他语气坚定,眼神中却带着一点挥之不去的凄惶——雁门陷落前途未卜都不能让他流露出如此神情。任臻莫名所以地心中一震,拓跋圭攥着他的手道:“这些天我是忙昏了头,忘了问你,崔侍郎配的治头疼的汤药可有按时服用?”
任臻没想到这当口他还记挂这个,只当他是关心自己身体能不能经得起高强度的作战奔袭,忙不迭地点头:“有。你放心吧,我撑得住。”
“好。”拓跋圭手中一点一点加重了气力:“你说过。。。我们要一起打赢这场战。”
任臻勾起唇角:“你也说过,要让全平城的子民迎接你我的凯旋。”
这寥寥数语犹如战场上的一记鸣镝,激起了拓跋圭苦苦压抑血性,他腾地起身,在甲胄铿锵声中猛然拥住了眼前之人。
一瞬间如天旋地转,他双臂如铁、一语不发,唯厚实的胸膛里心如擂鼓。
一墙之隔就是军士们脚步纷乱呼喊号令之声,与彼此间无言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任臻心中一惊,面上一烫,握手成拳,却犹豫了片刻才将人推开,垂首低声道:“我下去准备一下。”没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此去凶险,多加小心。”
“卧虎涧,不见不散。”拓跋圭目光如炬,缓缓地轻一颔首,谁也不会知道他与自己下了一场多大的赌注。
159、第一百五十六章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陛下小心!”奚斤拨马上前,抡起马刀扫落袭向拓跋圭背心的一簇箭矢,“高车兵太多了,殿后的和拔只怕顶不住了!”高车骑兵战力无双,一旦被他们撵上了,诱敌变成被围,后果不堪设想。
拓跋圭亲率五千骑兵奔袭雁门,果然吸引了高车单于斛律光全部的注意力,在大肆劫掠之后果然冲出了雁门关想要利用优势兵力围剿拓跋圭所部——拓跋圭是北中国最璀璨的新星,是大草原最传奇的英雄,莫说背后支持高车此番大规模对魏作战、一直在祁连山北蠢蠢欲动几欲南下的柔然汗国想要他的命,就是斛律光自己也迫切地想战胜天下闻名的拓跋圭,亲手割下他的头颅挂在王庭桅杆之上来诏告世人他的勇猛武功!
拓跋圭将头盔摘下挂在马缨上,一头粘腻着血汗的泼墨长发倾泻而下,神色冷峻:“我军兵少,不能被他们撕出一条口子再分割围剿!”他抬起手奋力一扬:“举纛!中军向此靠拢!”此举意在缓解户郎将和拔所受的压力,却也更加提醒了高车追兵拓跋圭的御驾所在。
果然,高车骑兵被转移了注意力,蜂拥蚁聚地朝此冲来,鸣镝所响之处,拓跋圭身边箭矢如蝗,险象环生,但那玄金色的魏帝飞龙大纛依旧高高举起,猎猎飘扬。
奚斤在旁看地心惊胆战,生怕哪只不长眼的箭就真地射中拓跋圭,那他也可以横刀一抹不用活了。又急又惧,不由苦着张脸道:“我们已经进入卧虎涧地界了,为何接应的援军还没出现?!”
他们现在还能占得些许先机,跑在高车人前面是因为魏军把辎重全给丢了,皮甲轻骑自然跑地比高车重骑来的快,然而一旦进入山地丘陵地带,他们的速度优势将会逐渐丧失,换而言之,若任部的伏兵如先前的莫题一样没有及时出现,那他们被斛律光的大军包围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拓跋圭双唇紧抿,目光坚毅,信手一摆——意即稍安勿躁。
然而羽骑飞驰,急如星火,当拓跋圭纵马踏上卧虎涧干涸的河床,蓦然回首之时,萧瑟秋山间高车骑兵已经尾随而至、短兵相接了。
奚斤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急道:“和拔部顶不住了已经开始后撤,陛下,现在我们怎么办?!”
拓跋圭扬鞭一指:“继续前行,入涧!”
奚斤一愣,卧虎涧虽已枯水,然地势陡狭,碎石遍地,并不适合骑兵腾挪作战,而他们的队伍也会被迫拉长,万一被高车人拦腰斩断则势必危矣!
可追兵迫在眉睫、情势刻不容缓,拓跋圭下令全军入涧——拓跋圭此次带的五千精兵人数虽少却俱是万里挑一的忠勇亲兵,纵是敌情如火就在身后,队形也依旧不乱。
于是狭长的卧虎涧里,一时之间除了魏军马蹄纷踏之声外,一路行来只有两边的枯树被秋风吹刮作响的声音。
拓跋圭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身后喊杀鼓噪声却一点一点地大了起来。奚斤急了,不管不顾地拉住了拓跋圭的辔头:“陛下!”他打心眼里就不信任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将军,也万不能理解一向英明神武的拓跋圭为何甘冒巨险,将如此重要的战略布局的杀着交给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人。
拓跋圭扫了他一眼,阴冷的眼神教人禁不住浑身一颤:“继续前进。”
事到如今,只能继续走下去——万一任臻的军队没有如约前来策应。。。万一任臻已经离开了魏国。。。万一。。。
拓跋圭狠狠地一闭眼,再睁开,他便又是威严凛然不动如山的魏国皇帝了。他既然选择了赌这一把,就不该后悔,不能后悔。
魏军在指挥有度之下快而不乱地系数跃过了卧虎涧,实则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地死紧,每一个步伐都沉如千钧,全靠着拓跋圭平素威信在弹压支撑着三军上下——因为那高车重骑因地形之故稍稍阻滞了前进的步伐,然而一直如影随形渐行渐近,犹如一头咆哮欲出的猛兽,下一瞬间便能跃出山涧、吞噬全军——而事先说好的援军,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拓跋圭矗立在马背上一直沉默,直到奚斤焦急地又催道:“陛下!一旦高车骑兵全数冲了出来,咱们奔袭千里人困马疲已是万不能再与他们打持久消耗战了!”拓跋圭缓缓抬眼,扫了他烟熏火燎的脸一眼,最终还是扭头号令军队散形转向,张弓搭箭准备决战——事到如今,唯有趁高车骑兵还堵在涧中,不能摆开阵势对魏军发动冲撞攻势之前,利用有利地形抢占先机、击其半渡。
一旦高车骑兵冒头就箭阵齐发,为魏军主力转移脱身赢得最后的一点时间。这是唯一的生机——却绝非胜机。
拓跋圭虎步中原,堪称所向披靡含有敌手,从来没将一个连文字都没有的高车族放在眼中,谁知一步失机,步步皆殇,如今正是敌我悬殊,攻守异形!——北魏太祖开国以来御驾亲征的第一场败战,源自于他自己的判断失误。
“陛下!请先行撤离!末将等必会拼死拖住高车骑兵!”
“陛下!待撤回平城,来日方长!”
来日对他而言,这一败之后,还有来日。。。?拓跋圭的脑子里瞬间乱糟糟的,他想到了暗中的阴谋,想到了将来的争斗,也想到了曾与他许诺不见不散的那个人。。。西风呜咽中,拓跋圭被众将强行推扶上马,他在马上展目回眺——残阳如血,群山如墨,苍茫天地之间除了陡然从红树林梢惊起的一群飞鸟凄鸣着盘旋掠去之外,俱是一片死一般的宁静,而再没有旁的声响。
拓跋圭猛地勒转马头——飞鸟不落,林中藏人!他怎么就忽略了呢?眼前这片广袤的红树林正可藏兵上万啊!
就在此时,一派肃杀的战场上忽然传来了成群绵羊的叫声。
拓跋圭愣了一下,定睛远望,果见有上千头白羊被驱赶着径直朝此而来。他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立即命令道:“全军先暂退百步,不准放箭,静观其变!”
打头阵的高车骑兵冲出涧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成千上万的肥美羔羊,初始的诧异过后他们都兴奋地叫嚣着跳下马来,四处抓捕受惊之后咩咩乱跑的肥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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