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苌待诸人落座,咳了数声,将案前卷轴滚开:“窦冲的秘信,期我们出兵,绕袭燕军后方,他们便从长安城中杀出,前后夹击,燕军必溃。”
吴忠年约四十,高壮彪悍,他的血统同脸上的刀痕疮疤一样纷乱,正是个不辨面目的杂种。姚苌话音刚落便大声道:“如此甚好!那慕容冲黄口小儿,知道什么行军兵法?不过是占着兵多罢了,骑兵冲击几下,不乱也难!” 当下便另有一将出言道:“可我们叛秦自立,与苻天王已是决裂了,如何又去援他?”坐在吴忠右手边的偏将便扬声道:“慕容冲因为尚书令慕容永之死,已经与我们断交,下定战书,待夺了长安便要兵临新平,与羌军决战——此时不助窦冲,难道等慕容冲得手了,挟胜围攻新平了,才要全军死战吗?!”“可不是!不识字难道也不知何谓唇亡齿寒么!?”
尹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依旧一副文人隐士的做派,闲闲地听毕,又轻轻地扫了居于首位的姚兴一眼。姚兴知意,此刻便一挥手,场内方静了几分,他很看不上吴忠那副老兵油子莽夫样,因而无论何时,说话总是刻意斯文地不似武将:“何必费劲去援窦冲?慕容冲与苻坚争长安,乐得他们鹬蚌相争,我们自可作壁上观,渔翁得利。”转向姚苌之时,他谦逊地又一低头行礼道:“若是慕容冲真地胜了,也已元气大伤,就算来攻新平,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怕他做甚?届时儿臣愿为父王领兵,擒杀慕容冲!”
吴忠冷冷地开口道:“世子月前刚与窦冲联手阴了慕容永,怎地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任他去死了?”姚兴头也不回:“那又如何,窦冲又算的了什么?就是苻坚亲自来求,我亦只为父王设想——两国之间,本就没有永恒不破的联盟。倒是吴将军昔日与窦冲同殿为臣之时,感情就不错,如今想来确是念旧的很。”
吴忠一惊,暗骂自己嘴笨,实在不如姚兴博览群书舌灿莲花,因而恨声道:“世子殿下自己愿与窦冲合作便合作,不愿合作便翻脸不认人,真是为了大单于还是为了自己揽功!?”说罢,愤而起身,冲姚苌一拱手道,“大单于,末将愿意领兵出征,让慕容冲战死在长安城外!”
尹纬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这么看来,吴将军这么急着带兵,似是眼红世子当日大败慕容永之功多些——横竖损的不是你家的兵么。不知这又算不算揽功邀名呢?”
吴忠气地差点跳起,就要去纠尹纬的衣襟:“老匹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兴一把拦住,厉声道:“吴大将军!你君前无状,便是不把大单于放在眼里!”
坐在首位的姚苌却当即斥道:“姚兴!你敢与你长辈顶撞更是无状!”而后亲自起身安抚吴忠坐下,盖因吴忠当初与他同在前秦为将之时,官衔相近,几乎平起平坐,如今自立门户后虽推了自己做那大单于,但总以“老兄弟”自居,拥兵自重,桀骜强横,姚苌也要忌他三分。
一场议事直闹到晌午还是悬而未决,姚苌末了也只是推说“再加考虑”,便命散了。等人潮散去,吴忠方才气哼哼地跨出大厅,远远见姚兴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渐行渐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身边亲兵连忙跟上,被他一把推开,顺手抽出马鞭狠抽了数记:“别跟着我!都滚!”
吴忠一人瞎逛,吵了一上午其实早已饥肠辘辘,忽然在庭院深处闻得一阵肉香,便不由地循味迈步过去。
一路穿堂过弄,才在一僻静处见到一抹红云似的背影。吴忠止了脚步,那红衣人正巧转过头来,一脸灿若烟霞的笑:“吴将军?”
吴忠方认出姚嵩,躬身一抱拳:“小公子。”顿了顿,又忍不住望他身前铁架看去,“小公子在炙羊肉?”姚嵩笑眯眯地一招手:“吴将军可愿分甘同味?”待吴忠欣然坐下了,却又忽然不轻不重不冷不淡地冒出一句:“吴将军果然真英雄,大难将至还能大快朵颐。”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吴忠顿了一顿,依旧大口吃肉,含混地冒出一句:“小公子是什么意思?”姚嵩摇头叹道:“我替将军惋惜,将军一生百战,为我父王孤城掠地,方有如今地位,为何今日偏要开这不该开的口?”
吴忠此时方咽下了一大块肉,抹嘴冷笑道:“哦?原来在羌军中还有我吴忠说不得的话?倒是愿闻其详。”姚嵩不急着答,反先拨拉过一片生肉重新摊在炭火之上,一面料理一面慢悠悠地道:“当日我大哥可以带兵伏杀慕容永,是因为他是世子,将来的大单于——在我父王眼中,他立下的功勋越高,就越能坐稳这个位子,自然是乐见其成。而将军您呢?在羌军中已是实权人物,我大哥嫉恨你都尚且不及,怎能再让您带走一大部分兵力去成就您的功业?而我父王——您认为他真正的立场,是站在大哥那边,还是站在他一直担心尾大不掉的吴大将军那边?”顿了顿,他抬首看着吴忠的眼道:“若您一意孤行,非得与我大哥分庭抗礼到底,您说届时父王为姚家基业计,当置将军于何处?”说到此处,那架上的肉已是熟了,正滋滋地冒出一股白烟。吴忠心下微微一惊,却不动声色地道:“小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姚嵩不说话,只是笑模笑样地看着他,吴忠久经宦海之人,什么不知,此时便回过神来,倒是真有讶异了:“莫不是想让我支持你?呵……我倒是从未想过原来小公子亦有意世子之位。”
此话暗指以姚嵩的出身与排行想承继姚苌之位实乃痴心妄想,姚嵩却似没听懂一般,还是漾着仿佛天真的笑:“将军自然也可以选择自立门户——只是我父王的那些老部下怕也会依样造反,到时按下葫芦起了瓢,将军忙地过来?我姚嵩,再怎样也是父王的亲儿子——也就是说我与我大哥,您其实帮谁都是理儿,就看您选谁了。”
吴忠忽然一笑:“小公子如今势力较姚兴相比,弗胜?”
“自然是大哥。他正朔嫡出,带兵多年,根深蒂固。”
“那便是我想帮你,你觉得有赢面吗?”
“一般来说,没有。”姚嵩轻轻巧巧地抿嘴道,“众所周知,姚兴之计皆出自右司马尹纬,其人,参的是老庄之道,施的却是阴毒之谋,如若不除尹纬,自然不可能赢。”他眼风一转,一字一字地道:“这个么,我来做。至于出兵驰援长安者为谁,也请将军静候佳音。”
吴忠推案而起,一拱手道:“旁人总道小公子聪明,末将总以为也不过是酸文假醋地故作高深,如今方知小公子之慧眼独具,末将以后便奉小公子为主!”
姚嵩亦动容地反握住吴忠的手:“子峻此后便仰仗将军了,若能得之,必与将军平分家业!”
二人又你来我往地说了好些话,吴忠方才告辞,直到见不到他背影了,姚嵩面上的浅笑才慢慢凝结,唇边抿出一道黯淡的弧度。他身无长物地回归,已是身处悬崖之巅,进则粉身碎骨,退亦无路可走——单靠自己的脑子和姚苌一时有一时无的宠爱,想与姚兴斗简直天方夜谭。
吃一堑长一智,他须得有兵权,否则去留皆由不得你,遑论承继大统!
思及此处,心绪却又不期然飘到了慕容冲身上,他在此处腹背受敌如履薄冰,却不知他在长安城下,又当如何?
慕容冲仰头望向天际未散的硝烟,又是一日鏖战过去,夕阳西坠,斜斜地挂在被鲜血与战火浇成酱色的长安城楼上,给城门外堆叠的尸体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韩延,段随先后遣人回报:士兵们数次冲锋都被打退,士气已沮,天色又晚,攻城战难以为继,恳请收兵。
慕容冲跨在马上,远望着被围地如铁桶一般的长安城,城中如今是什么境况他猜的出——内,人相食;外,无救兵,已是山穷水尽——似乎谁都知道,长安孤城,守是守不住的。可就是这么群明知必败的羸弱残军硬是挡住了燕军十万大军日复一日的攻城战!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怎么看?”身边一骑低声道:“窦冲那厮善守不善攻,守城还是有一套的。今日雍门城楼险些得手,只因苻坚亲上城楼督战,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秦军大振,竟能拼死又将城楼夺回——燕军至此屡次受阻,士气已疲,收兵吧。”
慕容冲一扬手,传令兵得令,飞驰往报,不出须臾,鸣金声起,疲惫不堪损失惨重的燕兵们顿时从城楼上潮水般地退下,纷拥而回。
“燕军?”慕容冲眯起眼,嘲道,“我以为你已是投降我军的了。”
杨定坚毅的唇角紧抿着:“我是氐人,怎会投降鲜卑!”
慕容冲冷笑一声:“那你觉得你我这算什么?”
“合作!我要杀入长安城,亲去问天王一句为什么!我举国来助,他为何负我,坐视窦冲杀尽五千仇池兵!”杨定双目通红,显是又勾起了伤心往事。
慕容冲转开视线,悄然握紧手上的鸣凤枪,神色却是片羽不动,唯有那残阳余晖耀满双瞳,显出几分嗜血的妖异。“好。明日休战,待新造好的攻城楼车与连发弩弓自阿房送来,再行主攻!届时你为先锋,为大燕开出一条入城血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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