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苌慈爱地摸了摸姚嵩的柔顺的长发:“那依嵩儿的意思,慕容冲那狼崽子给孤下战书,孤只能眼睁睁看他灭了苻坚再束手待死了?”
姚嵩就势俯身:“儿臣不敢。只是觉得父王可以退军以暂避其锋。”偷眼见姚苌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便继续道,“儿臣素知慕容冲励兵秣马筹备良久,此役必下长安,唇亡齿寒,下一步便轮到我们。故趁兵锋未至,肯请父王撤出关中,北上经略并州,以图将来。”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一刮,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姚苌随即抄起案上一只褐釉瓜棱水盂猛砸过去,姚嵩刚撑起身子,额上便给砸个正着,在清脆的瓷器崩裂声中汨汨地流出血来。
“要孤躲着那个给人暖床的小白脸?!不就是杀了个慕容永吗?就是慕容冲亲来,孤也不惧他!”姚苌勃然大怒,指着姚嵩破口大骂,“若非你不得力,屡次失计,孤早就得了长安城,灭了慕容冲!你当日卧底阿房说的多少豪言壮语?如今被赶回来了,还一心帮着那狼崽子,长人志气,灭己威风,真以为孤老糊涂了会对你言听计从!”
姚嵩连伤口都不敢捂,磕头不止,鲜血顺着他的双手淌了一地——他这父王,素来喜怒无常,人情有限,怒地狠了真有可能杀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儿子。
他不想死,至少,现在不想。
姚苌当初扫荡岭北陇西之时,所向披靡,闻者皆降,唯有攻打长安卫城新平之时,损兵折将,几个月都没打下来,新平城粮竭矢尽,外救不至,却依旧忠于苻坚至死不降。姚苌派使者诈新平守将苟辅曰:“今日你只剩孤军数千,守城注定无望。孤以义取天下,很佩服你这等忠臣能将,你尽管放心地率城中之人返还长安,孤得此空城足矣!”苟辅实诚,信以为真,率军五千口出城,被姚苌围而坑之,无一幸免。后姚军入新平,更劫掠三日,赤地千里,新平几成废墟。因而即便后来姚秦军队入驻,派人整修,重建宫室,也只能草草了事,规模不仅万不及长安,连阿房都大大不如。姚苌所谓的“寝宫”也不过是座三进府院,其余妻妾子侄辈所住的“后宫”就更显简陋了。
姚嵩低头匆匆进了自己的屋子,并不展灯,只是在黑暗中俯在桌前不住摸索找药,待手中触及一只陌生的木盒,他怔了一下,推开匣盒,摸到一本卷轴书。他刚一皱眉头,门外忽而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子峻向来聪明,怎么近来如此不智,屡屡惹父王不快?”
一个锦衣华服的壮年男子手执烛台迈步进来,明灭不定的烛火掩映着唇边莫测的笑意,姚嵩垂下双目,起身一拜:“大哥。”
姚兴将烛台往姚嵩面前凑了凑,摇头啧啧叹道:“怎的下这般狠手,我记得当年父王可很是宠爱子峻。”
姚嵩面无表情:“当年是小弟狂妄,若有得罪之处,大哥多多包涵。”
姚兴放下烛台,从腰间摸出一盒伤药,抹出一点亲自要搽,可那力道极大,几乎要将那已经止血的口子重新磨破,姚嵩却是躲也不躲,听姚兴在耳边道:“怎么去了慕容冲那儿两年光景,就变成个不哼不哈的隐忍性子?莫不是又有什么花花肠子吧?我还记得当年父王还在长安效命于苻坚麾下时,苻坚赐号龙骧将军,那时父王问及我们诸位兄弟,子峻那时年方九岁,便当仁不让地道‘苻坚曾以‘龙骧’之名承继帝位,今授予父帅,乃天子之征’令父王大为开怀,谓众人曰‘此子智绝,为吾子之冠’为兄可是羡慕极了。”
姚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兄弟当时年幼无知,如今怎敢于世子争一高下。世子饱读诗书,胜过兄弟百倍,当年是为谨慎,岂有真不知龙骧之典的?”
姚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过半头,柔弱秀丽地不似羌人的弟弟,半晌指着案上匣中之书问道:“子峻一向聪明,可知为兄送的这卷书为何?”
姚嵩似乎惶恐地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是<<诗经>>.。当年子峻养于姚府,一直不为父王所重,长到三四岁父王才赐名为嵩,还是大哥以《诗经》有云,‘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给子峻定了表字。”说罢,顿了一顿,语气更哀:“大哥之才,子峻再不敢比肩了。”
姚兴拍了拍他的肩:“你还记得这典故,很好。只是更要记住那嵩山再高再峻,也无法与五岳独尊的泰山相比,永远得敬陪末座。”
姚嵩被那力道压地跌坐下去,苦笑着道:“自我使燕以来,诸计不成,已是失爱于父王,如今更激怒父王,大哥稳坐世子宝座,又何必见疑?如今我侥幸归来,从前的糊涂念头早已不敢妄想,大哥若是不信,便就此要了我的命去罢!”
姚兴俯视着姚嵩如笼在轻纱中的艳丽面孔,双眼中一片迷蒙哀苦,似已真心悔改。在姚嵩当年自告奋勇潜伏到慕容冲身边开始,他就恨他恨地牙直咬——那个贱妇所生的杂种,也敢与他这个嫡长子相争!他不惜使尽一切手段,也要坏了他的好事,让他一事无成地回来,彻底地让姚苌失望——就算借刀杀人害他殒命阿房亦在所不惜!然则,如今他这弟弟孑然一身地归来了,这般一反常态的低眉顺目,如无害的雏鸟一般,像极了他早逝的母亲,他却忽然下不了手了。姚兴忽然伸手捏住姚嵩的下巴,轻轻地侧过脸去——对,这个角度,特别像那个……贱妇——那个胆敢拒绝他宁可病死也不求助的贱妇!
右手陡然用力,掐进他的面颊里,捏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红痕,姚兴忽然气冲冲地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否则如今的你,生死不过是我一念之间!”
待到姚兴摔门走了,姚嵩才反手抚过自己面上的淤痕,猛地伸手,将案上的半卷诗经一把拂落于地。
他那大哥说的都是事实——他被慕容冲逐出阿房,无功而返,在姚秦没名分没地位没军队没势力——他就只剩他自己了。
姚兴回到自己寝宫,他虽是行伍出身的羌人,但平日最忌讳粗鲁不文,自诩满腹经纶,因而坐卧之地无一兵器陈设,反而书香遍地,仿佛江南王谢子弟的居处。一个中年男子迎出来,躬身一揖,口称殿下。但见他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发上一顶漆纱笼冠,一派东晋士人的打扮,与室内一干羌族武人大相径庭。
姚兴在后秦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着这汉人文士却略略低头,还了半礼,才携了他的手入内:“景亮久候了,请。”
那汉人名尹纬,字景亮,乃是姚兴最倚重的谋臣,时任右司马一职。姚兴言谈举止,受这位“半师”影响颇深。此刻他望了姚兴一眼,姚兴知他有事,挥手斥退了旁人,方才落座道:“景亮有何要事?” 尹纬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姚兴一挑眉:“又是阿房那边送回来的消息?” 尹纬轻一摇头:“不是高盖的。”
姚兴心领神会——他父亲姚苌在燕军中埋进了高盖这枚钉子,可那毕竟还不是全听命于他姚兴的,他自然也要埋伏进自己的亲信。于是展信一看,先是一愣,随即又笑,后来又恨,牙齿咬地格格直响。
这信尹纬先前还不曾拆阅,此时见姚兴反应如此之怪,便奇道:“可是燕军围城有了什么新变故??”
姚兴一摆手:“说的是姚嵩被逐一事的经过。”说罢将信递给尹纬,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哼地一声笑道:“慕容冲本就是苻坚床榻之上起家的么,小公子被他勾上手也不出奇。”
姚兴却似还未从那股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无法相信他那个狡猾阴毒的弟弟,会如那线人所说为一个人费心筹谋言听计从——难道还真爱上那个小白脸了?!可打从姚嵩被慕容冲赶出阿房之后,的确成日里失魂落魄,哪还有往日的机灵劲儿!他想到此处,有些嫌恶地深吸了口气,可又隐隐在心底觉得有些莫名的发痒——两个男人也好颠凤倒凰的?!慕容冲那厮当年被苻坚纳入后宫宠冠一时的事情他尚在长安,自然有所耳闻,尤记那时众人拿此时取乐之时面上那暧昧含混而又鄙夷的笑。
当时还是前秦将军的姚苌甚至笑着说:“幸亏我等羌人皮糙肉厚,不似鲜卑慕容家的生的那般水灵,否则做出这等丑事来,还闹地天下皆知,真是死也无颜了。”
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当年区区一个沦为娈童的亡国皇子会聚集万军,兵临城下,迫得天王苻坚坐困孤城,无计可施。
尹纬见信上没有旁的要事,便三两下揉了丢弃,与姚兴附耳道:“殿下,小公子此人颇有机心,留不得,趁早除了好。”
当初勾结窦冲伏杀慕容永之时,他二人便已商定好了此事,但此时姚兴沉默了一会儿,却道:“姚嵩那小子如今还翻的起什么浪?且再看看。”
尹纬愣了下,觉得简直匪夷所思——姚兴视这弟弟一直如眼中钉肉中刺,怎么忽然对这个一贯藏奸的竞争对手生起了怜惜之情?
过得数日,姚苌升帐议事,军中诸将尽皆来齐,连麾下大将吴忠亦从前线赶回了新平。
姚苌虽然起兵叛秦,自封大单于,为众羌之首,但立国之初,根基不稳,打江山靠的是人马,因而他手下各有兵权的骁将们身份自然不同,如带兵多年的大将吴忠与世子姚兴,二人兵力相合几与姚苌相等,不仅姚苌也要重他们三分,更有议事决策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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