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王太后的声音明显迟疑起来:“发生何事?”
“回禀太后,尚书令有事启奏。”来人的声音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董贤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行四五个官员与自己相隔两步,为首的一人目光锐利精明,面容与王昭有几分相似,董贤心念一转便已知是谁。
那人背后一名官员上前,朗声道:“微臣要弹劾大司马董贤,今列举其罪状十数条如下,请太后明察。”见太后没有反对,接着道:“其罪一,谄媚惑主,挥霍荒淫;其罪二,在其位不谋其职,一手遮天,枉顾理法……其罪十,帝病不亲医药,毫无忧戚……种种劣行,罄竹难书天理难容,望太后依法处置,给我们给天下一个公道。”
帷帐后的人面目模糊看不清表情,片刻道:“董贤,你可还有话说?”
董贤心里逐渐恢复清明,冷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放肆!”“大胆!”厉声斥责声同时响起,王太后沉吟道:“那便先将董贤押下去看管,待陛下事后再行处理。”
王莽在旁看着,突然道:“听闻陛下生前曾将传国玉玺交予董贤看管。董贤,可有此事?”
董贤面色平静道:“是。”
“如今你已为阶下囚,还不将玉玺交出来?免得玷污了玉玺。”王莽的话刚问出口,就有看眼色行事的官员猴急着想要邀功。
董贤冷笑道:“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命令我?就算今日我沦为阶下囚,别忘了,诏书未下,我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
他这一番话说的极为放肆,几个官员瞬间脸色铁青,就连王莽也微微变色,董贤又看向王莽道:“玉玺放在何处,我只告诉一个人。王大人,请上前一步说话。”
得到太后点头示意,王莽方上前两步,董贤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道:“玉玺放在……”嘀嘀咕咕的说完,诡异一笑,又道:“王大人,代我向令郎问好。”
王莽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董贤微微一笑,抬手摘下头顶冠冕,又从腰间解下大司马印绶,放在地上,对站在两边虎视眈眈的禁卫军道:“走吧。”一转一念之间已不复来时的六神无主,虽被众人挟持看管,却姿态任意,如过无人之境。
几个官员早有眼力劲的退下,殿内只余王太后与王莽,两人沉默半晌,王莽道:“此人不除,必有后患。”
王太后疲惫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余下的事皆交予你了。”
王莽正襟道:“微臣定不负太后所托。”
牢中昏暗无日熏臭难闻,董贤视若罔闻一心求死,接连数日滴米未进,只待能早日与刘欣相逢。恍恍惚惚间听到牢门沉重一声闷响,有人急切在耳边唤道:“大哥,大哥,快醒醒。”
董贤被打乱一片宁静不胜其扰,想要斥责来人不要扰他清净,费力的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朦胧,人影幢幢看不清到底是谁。
“大哥,我带你出去。”来人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董贤费力挣扎着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停往后缩:“我不出去。”
“大哥,是我啊!你看看我,我是显明啊!”王昭抱着怀里骨瘦如柴的人,心里阵阵刺痛。
董贤迷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突然现出几分神采:“显明?”
“是我。”手抚上那张清瘦不少的脸,王昭轻声道:“大哥,我带你出去。”
董贤眼里的光彩更胜几分,急切道:“显明,是你,真、真好,快、快给我个痛快,我……咳……咳咳……”因为着急说话而引起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平稳下来,苍白的脸色一抹病态的嫣红,董贤断断续续道:“他们不让我……咳……不让我自杀……显明,你帮我,好不好?”
王昭心中剧痛,握着董贤瘦骨伶仃的手腕,抱着他便大步往外走去。
将要走出牢门时,迎面一人带着数人匆匆赶来拦住他:“王大人留步。”
王昭满身戾气地看了他一眼:“让开。”
那人坚定的挡在他面前:“这人乃是头号重犯,小人奉命看管,还望大人体谅。”
王昭微微眯起眼睛:“周绍?”
对面之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记得自己,顿时一愣,王昭冷声道:“我记得当初你与我大哥甚是交好。”
周绍不卑不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佞幸当道,谄媚惑主之辈,天下皆可得而诛之。”
“好!好个天下皆可得而诛之!”王昭紧紧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宫里谄媚惑主那位在陛下殡天当晚就已悬梁自尽。”
周绍身形一震,王昭又道:“我怀里的,不过是个被误判的无辜人而已。”说罢不再理会,径直抱着董贤往马车走去。周绍还待再阻,王昭威胁的声音传来:“别忘了,现在朝中是哪家当势。”
周绍顿立在当场,如今王家独大,虽然眼前这人名义上不过是王氏旁支,然而在上头那位面前却是风头正盛,似乎比亲儿子还要亲上几分,一想到此便犹豫起来。只这一瞬间,王昭便带着人嗤笑一声策马离去。待要再追已是来不及,周绍叹了一声,只得去回禀王莽。
王莽正在房内练字,听到回报,笔下丝毫不乱,一边书写一边道:“知道了,下去吧。”
待到周绍恭恭敬敬的下去,王莽方看着一片混乱的墨渍沉下脸找人备车去见王昭。
此时王昭已请了大夫为董贤看病,连请数位皆是摇头叹息,只道:“病者毫无生志,为今之计只有以参汤吊命,却非长久之事。还要多多劝慰,解开病患心结才是。”
管家送走大夫,转身回来看到自己家大人跪坐在那人床前,立时大惊,刚要上前劝阻,门口走进一人,看到此景不由大怒:“逆子!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成什么体统!”说罢便大步走至床前,伸手将被褥扫到地上,还待动手时被人阻止。
王莽怒斥道:“刘氏因此人亡朝,你还想因此人与我反目不成?”
王昭紧紧拽住他的手,哀声道:“义父,求你。”
王莽心中一震,他知道王昭一向为人坚韧,在军中滚摸爬打数年从未喊过苦叫过痛,早已铸就一身铮铮铁骨,即使与自己亲父相识不能相认也从未有过怨言,如今却一再为眼前这人恳求自己,王莽又怒又愤又不忍,扬起的手缓缓垂下,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吐出,道:“最后一次。”
王昭心中一紧,却也知道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刘欣身死当日,他便恳求王莽放过董贤一命,当夜南思一条白绫自我了断,他只道是南思用情至深,却没想到也是王莽的命令,王家深插在宫中最隐秘的一枚棋子,死后却被化成董贤的模样,对外宣称董贤已死。南思一向深居宫中,所知道的人并不多,何况当日董贤之妻赵氏、其妹董昭仪皆一道密令殉葬,更是无人知晓此事。以此偷梁换柱,王昭才得以偷偷将董贤接回家中。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一向很是倚重,今日之事是他担心之下太过激进,反倒犯了王莽的忌讳,因此不得不示弱以求机会。
听到王莽松口,王昭俯身重重的磕了个头,王莽见状,重重叹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董贤一心求死,只靠参汤续命,王昭也曾强迫他吃东西,却是吃多少吐多少,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瘦下去。王莽见王昭日夜心思放在董贤身上,曾怒气冲冲来过几次,然而看过董贤的模样便知,无论王昭如何痴迷,这人都是不成了。索性放开了任由王昭去胡闹,想着人一死,王昭也就把心收回来了。
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凉爽起来,王昭便抱着董贤去院中晒太阳,董贤整日靠着参汤吊命,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常常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王昭习以为常,将他放在软榻中,微微弯腰为他整理。董贤这时却突然清醒起来,轻声唤了句:“显明。”
王昭身形一颤,不敢置信的抬头,董贤仰头看着天空,喃喃道:“入秋了啊。”
王昭如梦初醒,反应过来之后便急着去叫人,董贤只是看着他微微的笑着。
几个大夫轮番诊治,终是达成统一意见,回复王昭道病患心绪稳定,若是能进食,说不定会有所好转。王昭在董贤面前欣喜若狂,忍不住落下泪来。董贤虚弱的笑着道:“都是成亲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王昭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断断续续不停呢喃:“大哥……大哥……大哥……”
董贤轻轻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背,一如小时候一般,王昭顿时失声大哭,几个月来的担心害怕,在这个人醒来的刹那,情绪瞬间崩溃,董贤面带微笑的看着他,眼中一片平静祥和。
日间心绪的骤然起伏让王昭心神俱疲,亲自看着董贤喝了参汤睡下,方放心的在一旁的小榻上和衣而眠。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温润如水:“显明——显明——”
王昭迷迷糊糊的睁眼,一人站在自己床前,清瘦的身体让他一眼就认出来是谁,不由惊慌失措起身:“大哥?你怎么起来了?快去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