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在宫外的趣事,”刘欣闭上眼,神色有些寂寥,“朕打小就被严苛要求,为做一个好皇帝准备。习武、打猎、识字、谋略,莫不精通。身边的人敬我怕我,把我高高捧在上方,却没有一个肯对朕说真心话。唯有你是例外。朕想听听你的故事。”
“故事?”董贤想了想,道:“我没什么故事。”
“比如说,董容华,或者董御史,又抑或,”刘欣顿了顿,“又抑或,跟你一起在醉仙楼相聚的那个义弟。”
董贤听到义弟,登时怒上心头:“你派人跟踪我?”
刘欣淡淡道:“皇家一向如此,不必派人跟踪,自有人报上朕想知道的官员行踪。身在高位,不得不防。你是明白人,应该知道。”
董贤默然,他说的也是实情,自古帝王都有一套自己的侦查监视机构,比如明朝有名的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明朝皇帝用来稳固自己政权的手段。
他还清楚的记得上世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是说一个大官在自己家里设宴请客喝酒,第二日上朝时皇帝问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大臣据实回答,皇帝抚掌笑道:“卿诚不欺我。”然后又补充了宴席上各人都说了什么话喝了多少酒,在什么时候什么神态。帝王防臣之心如此,实在让人心寒。
只是没有想到,故事里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虽然知道帝心叵测,但乍然听到真实之言,还是心底一片冰凉,自我嘲讽的冷笑一声,董贤道:“微臣何德何能,竟劳陛下如此费心。”
看到董贤别开头避过他的视线,一种苦涩的滋味涌上心头,刘欣道:“非要如此跟我说话吗?”
董贤起身,恭恭敬敬道:“君在上,臣在下。君臣之礼,微臣不敢逾越。陛下若无要事,臣先告退。”说罢也不等刘欣说话,径直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走出门去。
刘欣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外,重新阖上眼,喃喃道:“是朕……错了吗?”
第二十章
走出殿门,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董贤忽觉心里空荡荡的,被人不信任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是被人怀疑。
虽然跟刘欣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见过三次面的点头之交,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他要做什么,置之不理就是了。但是,乍然被告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落在别人的眼中,让他觉得有种憋屈的感觉,好似自己被监视了一般,举止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事实如此——“董贤,字圣卿,西汉云阳人也”,史书上的资料与他的身世不谋而合,即使他想否认也不行。如果说之前还抱有一丝希望,觉得会是跟自己同名同姓的人,那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刘欣赐字一事,让他彻底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历史上的董贤,已经成为板上订钉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么,这个监视,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命运已经开始跟刘欣扣在一起了?
正在愣怔间,有宫人上前道:“董侍郎,太后召见。”
太后?
一顶软轿停在门外,宫人掀起轿帘,董贤随之走上前坐进去。
轿子被稳稳抬起来往长乐宫方向行去,沿途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经过的宫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坐在狭窄的轿子里,董贤闭着眼睛思索了一番:不知太后找他有什么事,难道是之前跟刘欣的那段对话被她知道了?抑或是要治他护驾不利之罪?
轿子在长乐宫停下,董贤跟着宫人七转八拐来到太后寝宫,进门便是一阵浓厚冲鼻的檀香味,重重青纱帷帐后面模模糊糊的映出一个人的身影,看姿势,好像正在喝茶。
阴天里室内的光线本就不足,再加上紧紧闭着的窗户,色调沉郁的家具,鎏金瑞兽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忽明忽暗的让人觉得很不真切。
董贤只进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太后贵安。”
妇人不紧不慢的品着茶,半晌,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摆手,层层帷帐被徐徐拉开,清晰的现出里面的摆设。
“你就是陛下亲自赐字的那个孩子?”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董贤低着头回道:“陛下抬爱,董贤实在愧不敢当。”
傅太后赞赏的点点头:“也算是个知礼的孩子。陛下做事一向谨慎,不知这回怎么……”顿了顿,转而道:“上前来给哀家瞧瞧。”
董贤依言上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好。傅太后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巡视了几遍,微微笑道:“模样也好。不愧是陛下看上的人。”
董贤顿时大感窘迫,什么叫陛下看上的人?这话说的也太微妙了些。
“来人,”傅太后坐回上位,道:“把前些日子他们进献的那个七璜联珠玉佩拿上来呈给董侍郎。”
“是。”
不多时,侍女就端着红绸小盘站在了董贤面前。
“听闻陛下这次遇袭,还好有侍郎在旁护驾,否则……”傅太后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随即掩去,意味深长道:“幸好有惊无险,侍郎护驾有功,论功行赏也是应该。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这玉佩配与侍郎正是相得益彰。”
董贤忙恭敬道谢,傅太后满意的点点头,这时由殿外走进来一个人,关切道:“太后,该吃药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董贤微微侧头瞥了一眼,柳世映亲手捧了药碗送到傅太后面前,道:“今日又加了几味对太后身体有益的药,不出半月,太后气血不足的症状便可缓解。”
傅太后接过药碗喝了,眉目间现出疲倦之色,挥了挥手,道:“哀家累了,你们就告安吧。”
董贤与柳世映行了礼轻轻退出殿门。眼看着柳世映走在自己前面,董贤忙几步赶上他,叫了一声柳御医,然后诚恳道:“多谢你的药。”
柳世映淡淡道:“医者本职,不必谢。”
碰了个软钉子,董贤讪笑着摸了摸鼻子:“对了,柳兄,你怎么会在宫里做御医?”
柳世映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柳家世代在宫里做差,柳某不过是接了家父的衣钵。”
“这样啊,”董贤紧跟一步,脑子快速想着该怎么搭话,随口问道:“那陛下的伤势……”
“陛下的伤势无碍,只需静养便是。”柳世映顿住脚步,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委婉提醒道:“有劳侍郎这几日稍加注意,莫要做不合时宜的事情。”说罢便轻甩衣袖施施然而去。
留下董贤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当场,半晌才领悟到他话里的意思,顿时脸红到脖子根,待要出口反击,眼前早已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生生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铁青着脸回到未央宫,刚坐下就听到一阵敲门声,有人在外面高声道:“董侍郎在吗?”
董贤打开门,一个宫人双手递上一封信:“宫外董府送进来的信。”见董贤接过,那宫人便行了个礼退下。
转身回到屋内拆开蜡封,抽出里面的信,干干净净的白纸上,只中间一行墨字,白纸映着黑字,煞是清晰。
董贤不由一抖,手里的纸飘飘悠悠晃到地面,赫然写着几个字:老夫人病重,成亲冲喜。
第二十一章
弯腰捡起地上的纸,放在眼前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董贤确定自己没有花眼,上面确实清清楚楚写着——成亲。
手里的纸被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床顶雕刻的繁复精美花纹,心里乱成一团:太后为什么会突然召见?当众赏赐东西,又有什么含义?任谁都看的出刘欣比自己伤的重,护驾有功从何说起?
一事未明一波又起,在这个节骨眼上,家里突然传来要自己成亲的消息,看信上的内容,分明是已经定好了,传信来也只不过是提个醒让自己有个准备而已。
想了半晌仍旧是毫无头绪,无奈的闭上酸涩的眼睛,冲喜之事并不稀奇,就算是在现世,偏远保守的农村还有这个习俗,况且是两千多年前的汉朝。自从来到长安之后,一连串发生的事情让董贤措手不及,之前订下婚约的事情自然也就被他抛到了脑后,猛然间提出来摆在面前,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
他现在这个身子的年龄——十八有余,二十尚不足,正是一生中最为绚烂的年纪,邀上几个好友畅谈人生,或是与喜欢的人花前月下,再或者怀着雄心壮志建功立业,莫不都是人生快事。然而,若是成亲——
董贤以手背覆上眼睛,遮住外界微弱的光线,瞬间陷入一片宁静的黑暗中,他还没有想过成亲的事情,也许再过上五年半载,等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承担起一个家庭的地步,也许会找一个温婉或者豪爽的女子成家,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没碰到一个能够与之偕手共度一生的人。
默默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出两全其美之策,成亲之事迫在眉睫,若是冒然拒绝,便会对谢家小姐造成不利,她是无辜之人,怎能因一己之私害了她?另外,老夫人病重到需要冲喜的地步,想来病的不轻,虽然自己不相信冲喜一说,但是若不答应,恐怕会被视为不忠不孝之人吧?况且,董家也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信中的口吻基本上等同于强硬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