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军那群当兵的给游淼把江南的荒地大致开了,又放火烧过一次杂草,整个山庄里春日浓烟冲天,煞是壮观,直到年初七,所有的事都办好了。游淼又大开筵席,请人饱饱地吃了一顿,拿了五吊钱分给士兵们,把人送走。
人全走了,沈园中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剩下游淼与李治烽。
张二如平常一般,每日上来看看书,顺便帮着打扫。
“钱够用吗?”李治烽难得地主动问。
“够了罢。”游淼和李治烽坐在江边,守着那一大堆椴木,江滩下游有一块极大的空地,椴木整整齐齐地码了十剁。夜里几个佃户轮流值夜,带小狗儿守着,白天则是游淼亲自在江边走走,发发呆,看看书,摸摸石头,和李治烽烤鱼吃。
曾经在京城的过往,都恍若隔世一般,在江南这里守着个自己的山庄,每天日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淼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农夫了。
“小舅说他的钱能借我。”游淼解释道:“过几天等那老头儿过来,合计一下钱再找他不迟。”
钱钱钱,做什么都要钱,佃户还没招到,自己手上的钱已经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要等水渠好了以后再去招工,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希望多来点。
一年之计在于春,耕地的时候快要来了。
郭庄与安陆县都开了市,扬州城里更是一派热闹气氛,游淼挺想去玩,但走不开。只好在家里守着,正等得不耐烦时,上头终于有人在喊。
朱堂趴在悬崖上,朝下面叫道:“少爷——!”
“什么?!”游淼抬头。
朱堂喊了几声,游淼听不清楚,李治烽耳力却是极好,说:“黄老头来了,还带着不少人。”
游淼大喜,说:“快,咱们这就上去。”
李治烽说:“不忙,他们现在循着江边的路正要下来。”
游淼心里十分忐忑,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大梁背着黄老匠沿江路下来,身后还跟着陆陆续续,三十来个做工的,游淼吓了一跳,这么多人?!
这些做工的都是熟手匠人,不比当兵的,真要雇他们,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但人已经来了,游淼也只得上前招呼,黄老匠说:“怎么没回家过年?也没去市集上走走?”
“走不开。”游淼笑道:“事儿没办好,心里不踏实。”
“唔。”黄老匠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下,双手拄着拐杖,说:“过几日这大家伙动工了,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游淼有点紧张,说:“老师看完图纸了么?”
黄老匠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加的几处,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少,你得心里有数了。”
“好的好的。”游淼捏了把汗,脸色有点不自在,几名工匠在看木材,说说笑笑,游淼知道这次难免要割肉了,没个几百两银子,黄老匠多半不会放过他。
“你想想清楚。”黄老匠说:“这水车一做,就是百年千年的福泽,我是不在乎钱的,你若是舍不得,趁早说清,我好带着人回去,这些儿孙们,你光在安陆也找不齐,可是我从扬州各地招来的,你别临到时候又反悔。”
游淼像个学徒般乖乖站着,恭敬道:“晚辈绝对没这意思。”
黄老匠又说:“他们过来帮你干这活儿呢,也不全是为的钱,这点我也得给你说开了,这么大个水车,寻常匠人,也不是能碰见的,修梁起柱盖房的活儿,和做机关不一样。”
那群匠人纷纷点头,说是是,黄老匠又说:“你们也得尽心尽力,既是帮工,又是学艺,决计不可忽悠了少爷去。”
一名年纪大点的工匠道:“老爷子这话说的,谁不知道咱们安平的巧匠,只要上了,就没有磨烂工的理,你们说,是吧。”
黄老匠点了点头,说:“游淼家是碧雨山庄的,也不会短了你们一分工钱,大家尽心就是。”
众工匠这才知道游淼身世,游淼被黄老匠这番话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猜测这黄老匠要不是个老骗子,就真的是个德高望重的祖师爷爷了。
看他徒弟大小梁给自己修沈园尽心尽力的模样,以及修复后的水准,倒不像个骗子。
那么黄老匠多半已极少出山接活了,还是靠的水车,才让他接的工程。若所言不差,想必这些工匠也是为了水车而来,在悬崖上修水车,别说扬州,就连整个中原,也很少有人能做这差事,参与架设这个巨型机关,所学远比工钱更多。
黄老匠又给游淼介绍他的大徒弟,那徒弟已是六十来岁,身体却十分结实,名唤吴壮,游淼与他们打过招呼,说:“先回山庄去坐坐,请大家吃点茶?”
黄老匠说:“先谈钱的事,材料我给你列出来了,这笔钱是你自己出,自己找人去买,我不拿你半分。这里给你做工的,能工二十,每人每天五钱银子。你意下如何?”
游淼心道还好还好,不算多,说:“行,都听老师的。”
黄老匠又慢条斯理的说:“十名帮工,每人每天二百文钱。”
游淼道:“可以。”
黄老匠又说:“你管两顿饭,开工前一席,完工时一席,起席一头猪,一坛好酒。其余时候,你们呢,各自去郭庄安陆吃,别蹭游少爷的饭,我看他山庄里也没几个人,众口难调。”
游淼笑道:“没所谓,管众家哥哥的饭也不难。”
黄老匠摆了摆拐杖,说:“他们被养的嘴叼,你要没别的说,就这么定了。”
游淼连忙点头,黄老匠斜眼瞥江边的椴木,说:“本来也想让你去买点木,你倒是备齐了。”
游淼带着黄老匠去看木,问:“这木能用么?”
黄老匠点了点头,用拐杖敲了敲,说:“一百二十年的椴木,是好料子,徒儿们这就卸板子罢。”
工匠们本已散开,听到黄老匠这话,便各自取下背着的家当,组刨床,弹墨线,擦锯子。游淼要过去帮忙,黄老匠却道:“不忙,跟着你的人,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治烽报了姓名,黄老匠说:“游小子,你且将他留在这处,临时要用什么,单子给他,让他去采买。”
游淼嗯了声,黄老匠回到石上坐下,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图我改了些地方。”
56、卷二 蝶恋花
游淼先前一张图画得粗糙,都是墨经上的东西现学现卖,自己本没学到什么,黄老匠指着几处问他,游淼俱一头雾水,颇有点答非所问。
“我道你是家传。”黄老匠怒道:“怎的也是个禄蠹!你老实说,这图纸谁给你的!叫画图纸的人过来!”
游淼叫苦道:“老师,真的是我自己画的!你等等,我去拿书来与你看。”
游淼上去跑了一趟,再下来时捧了一叠书,黄老匠挨本在江边翻了下,沉吟半晌,而后点了点头,说:“老师现讲予你听,你记清楚了,只讲一次。”
游淼坐在黄老匠身旁,黄老匠依次将锚钩,铁链,隼钉,水车受力等等地方给他剖析开去,游淼渐渐地听懂了,听得不住笑。黄老匠又看他,说:“笑,就知道笑。”
游淼笑着说:“学懂了,所以笑,不然怎么说佛祖拈花,迦叶会心而笑呢。”
“嗯。”黄老匠道:“就是这么个理,你还有些事要去办,我看就靠你俩还忙不过来。”
游淼拿着那一叠羊皮,上头是整个风车的拆解图,水斗足足有一百零八个,木架分五个部分,链条两根,一百八十丈,三尺为一节,分六百节。又有勾着水斗的大铁钩,中央还有拆成八个小零件的转轮。更有转轴,轴承,滚珠,四通臂,八通臂等零件结构,最复杂的便是中间泡在江水里的巨大涡轮,这个涡轮是竖贴着悬崖,被固定在水面上的,下半圆泡在江水里,随江水奔腾而转动,带动四百丈的铰链,令水斗一节节地升上悬崖顶端,把水倒进渠中。
洪汛一来,江面上升便会托着竖直涡轮上升,铰链水车大半被泡在水中,转速便会变慢,中央还有摇把,可随时调速。
李治烽说:“要买铁是不?我去吧。”
黄老匠说:“你二人都需去,光你一人说不清楚,游小子,你先得去扬州一趟,买铁,再送到南北两村去,照着图上画的吩咐打铁。”
游淼嗯了声,心道这麻烦事儿可真多,别的不说,光是买铁,寻常人家就买不到多少。黄老匠又说:“你带着这木牌儿去,找扬州畿兵防司的唐辉……”
游淼马上道:“我认识他!交情还好,是自家兄弟。”
黄老匠又看了游淼一眼,欣然道:“如此正好,唐辉制木车也是找我徒子徒孙儿,你既然认识他,就省了老头儿个人情,去罢。”
游淼嗯了声要回山庄去,心想顺便点点钱,自己就剩下五十两银子了,得拿点东西去变卖,心里又算这群工匠的工钱要多少,忽想到一事,说:“老师,我也得给您开点工钱……”
黄老匠摆手示意不用,说:“完工那天,请老师喝杯茶就成了。”
“这怎么好意思……”游淼忙笑道。
黄老匠看着江水,难得地笑了笑,说:“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得去见阎罗王,不缺钱,老骨头干点活儿,就当是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