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柱一惊,登时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太子恕罪!”
胤礽的眉头狠狠皱了起来,脾气也随着心中所想之事浮躁了起来:“还不快收拾!”
“嗻!奴才这就收拾,还请太子息怒,保重身体!”何玉柱一面膝行退离几步,一面劝慰着胤礽。
胤礽也察觉了自己的迁怒,按下心中的浮躁,挥了挥手,语气颇有几分无力:“你们先收拾着罢,孤去歇息了,晚膳不用准备了。”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思进膳,只觉心里异常躁动。
“这……”何玉柱犹豫片刻,还是进言道,“太子殿下,这万万不可,您身子会受不住的……”
胤礽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孤的身体孤自己清楚!”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宫女,示意她们来为自己宽衣。
“……还请太子用过糜粥,并服下姜汤。”何玉柱伏在地上,语调却很坚定。
胤礽瞪着那颗低着的脑袋,最终却只能屈服一般低叹:“……快不快去备好,再备上热水,孤要沐浴。”认真说来,这些时日确实也顾不上沐浴,之前还不觉得,此刻一想,顿时觉得浑身脏臭的无法忍受!
胤礽想了想,又叫住那个就要跑出去打水的小太监:“先把水送去御帐。”
“嗻。”
皇父这会儿病着,想必身上也黏糊的很不舒服吧……待会儿便去帮皇父擦擦背罢……胤礽想着,坐了下来。小太监很快便将粥端了过来,另一只碗里则装着温热的姜汤。
胤礽静下心来将姜汤喝下,又安静地用完膳,随后戴上毡帽,穿上黑色狐裘,又着何玉柱拎着装有粥碗的食盒前去康熙的御帐。
守在帐外的梁九功眼尖地瞧见胤礽,忙行了个礼:“太子殿下,这会儿过来,可是……?”他很快看到了跟在胤礽身后提着食盒的何玉柱,下一刻便明白了胤礽的来意,于是腆着笑,小声道,“这……太子殿下,皇贵妃刚端了糜粥过来,眼下正在帐内与皇上说着话呢,殿下您稍等,奴才这就去禀报一声……”
胤礽怔了怔,来的时候心急没注意,此刻停下脚步他才发现帐内确实传来密密细语,女人温柔、娴静的声音中夹杂着皇父偶尔的回应,倒是异常和谐,完全容不得旁人插足。
他在心里笑了起来。胤禔之前无意的话语此刻莫名清晰的回荡在他耳边:汗阿玛自有后宫额涅们侍候着,况且又有宫人在旁,你又不是他的后妃……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他都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么巴巴的赶来,是为了什么事了。他脸上牵起笑,语气温和的很:“不,不用了,皇贵妃额涅这些日子想必也很担心皇父,就让皇父和皇贵妃额涅好好说说话罢,孤就不进去打扰了。”
梁九功一愣。
胤礽接着道:“待会儿宫侍会送水过来,皇父这些日子来也累了,前些日子也不曾好好沐浴,如今就劳你好生伺候着皇父了。”
“太子殿下客气了,这是奴才的分内之事。”梁九功应得很小心,他看看胤礽身后的何玉柱,又看看似乎要走的胤礽,忍不住道,“太子殿下不进去看看皇上吗?皇上……”一醒来就在念叨着您呢……
胤礽回头,渐渐暗淡的天色中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只能隐约看见他的嘴角是微微勾着的,而他的声音清晰的传来:“不了,梁公公且当孤不曾来过,莫要扰了皇父与皇贵妃额涅相处才是。”
“……嗻。”
梁九功站在帐子前,看着胤礽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风刮起胤礽的狐裘,衣摆飘摇,一瞬间,他竟有种胤礽的背影很是单薄的错觉。梁九功收起心神,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伫立在那里。
胤礽走的很快,何玉柱疾走几步才跟上胤礽,他的手里还提着那只食盒,只是没有了去时的热切和心急,兴许,就连里面的糜粥都不再那么热腾。他看着匆匆走在前面的胤礽,心里有太多的不明白,却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
胤礽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帐内,匆匆地沐了会儿浴,穿上单衣便上了床榻。
何玉柱见状自觉地将火挪到了最角落的地方,确保不会影响到胤礽后,方带着宫侍们退了出去,自己则留在帐外,随时等候胤礽的传唤。
只是,他并不知道,这一晚,早早上床的胤礽翻来覆去了一整个晚上,始终不曾睡着。
这一个晚上,胤礽耳边始终来来回回的回荡着胤禔的话语,以及在帐外听到的温言细语。而一闭上眼睛,浮现出来的,也都是一幕又一幕杂乱的、却让他怀念的过往。
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大半个夜晚,终于从种种混乱中理出了头绪。
这一晚,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58
之后,康熙病愈,搬回了乾清宫,恢复了每日的上朝听政,只是时而会由东华门出朝阳门,去太皇太后梓宫前举哀,酉时再从朝阳门出东华门,回到乾清门内偏殿。
那日之后,胤礽也依旧同胤禔他们一起,每日晨昏定省,几乎看不出异样。只是在面对康熙时,话少了很多。若是在往常,一手将胤礽带大的康熙定然能察觉此间的异样,只是,此刻的他心神也分了大半在故去的太皇太后身上,还有一些则分散去了皇太后那边。
他以往虽然每日晨昏定省,与皇祖母、苏麻喇额涅也很亲近,但与母后皇太后的关系却始终很冷淡。一直到皇祖母去了……也许是由于康熙察觉这已经是他最后一位尚在世的嫡亲长辈了,也或许是由于这些时日悲痛异常的两人之间的相互扶持……总之,这些日子以来,康熙与皇太后之间的关系已经亲近了许多。
如今的康熙很珍惜这种感觉。
伤痛总有逐渐平复的一日,当康熙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者说,之前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只是当时的情况让他无暇顾及太多。
康熙看了会儿奏折,搁下手中的笔,偏头看向梁九功:“太子呢?”
梁九功躬身应道:“回皇上,皇太子仍在无逸斋中读书。”
康熙闻言看了看摆在一旁的西洋自鸣钟,此时已近午时,按说这个时候胤礽应该到达乾清宫了,此刻却完全不见身影。
康熙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拾起笔,蘸了蘸朱砂,复又打开一本奏折,继续批阅。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音,随后胤礽走了进来:“儿臣胤礽给皇父请安!” 恰在此时,指针正好指在正中偏左一刻上,自鸣钟铛铛响起,恰是午时。
康熙手中的朱笔一顿:“起了吧。”
“是。” 胤礽起身,安静地站到御案边,目不斜视,静静地等着康熙的指示。
康熙又批阅了一份奏折,察觉到有些异样,这才抬头:“胤礽,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胤礽低眉垂眼,恭敬地回道:“回皇父的话,儿臣在等皇父指示。”
康熙神色不动,就这么沉默地盯了胤礽片刻,转头吩咐梁九功:“为太子赐座,看茶。”
“嗻。”
不待胤礽言谢,也不等胤礽坐下,康熙便将其中的几分奏折推到了胤礽跟前:“这几份奏折你且看看,若是有疑义,不妨提出来;若是没问题,你便批复了吧。”
“是,皇父。” 两人一吩咐,一回应,似乎无论康熙说什么,胤礽都只会安静地应“是”。与以往相比,安静了许多,也……寂寞了许多。仿佛旁边坐着的人并不是他那个会对他撒娇、会关心他的胤礽,而只是一名普通的臣子。
康熙的眉头小小的皱了起来,用眼角看了看低着头看着奏折的胤礽,似乎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是轻叹一声。
安静的室内,哪怕只是一声轻叹也足以让所有人听清。胤礽握着的笔的手一顿,险些在奏折上划下一道朱红色的痕迹,他眼明手快地将笔移开,这才避免了丢人丢到外臣家。
康熙默不作声地将一切收入眼底,偏头示意了下梁九功,待他带着一众宫人出去后,这才搁下朱笔看向胤礽:“胤礽。”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和气,只剩下威严。
胤礽心里一颤,心知皇父这次是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关了,深吸一口气后,他也搁下了笔,抬头回视康熙:“是,皇父。”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康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容不得他有半分隐瞒。
胤礽回视着康熙,目光闪了闪。有什么话要对皇父说的吗?自然是……没有的。那个晚上察觉的事情,他没有完全将皇父当成皇父看待的事情……如何能对皇父说出口?即便可以说出来,他也完全说不出口。
难道,要跟皇父说“您亲定的皇太子,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您”吗?
儿子喜欢上父亲……这是天理不容的!
说不出口,也绝对不能说出口!
于是,面对康熙此刻的询问,他只能一径地沉默。
康熙等了等,却什么都没等到。他又叹了口气:“罢了,儿子长大了,也有心事不想让皇父知道了……”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无比惆怅而无奈,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顿时让胤礽心生不忍,张了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