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受惩罚,”兰漱风放开他,轻轻的垂下头,恢复平缓的语气仍带着一丝落寞,“如果这样可以补偿对你的伤害,不……”他摇摇头,轻笑道,“是我不自量力了,以为我可以弥补过去的罪孽.呵,谁知道呢,也许现在的我对于您并没有意义,陛下?”
“不许你这么叫!”楚陌寒眼中腾起赤色的怒火,为何到现在,这个人依然可以轻易的挑起自己的怒气?
“呵,不错,我早就说过我并不是正人君子,”兰漱风后退几步,眼神中泛着几分空无,“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对不起你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我自己都无法原谅。”
“漱风……”楚陌寒怔怔的看着他,梦中的千百次相遇,终不如此刻的真实。没错,是他,只有他才能如此轻易的将自己推向噬骨的痛楚之中。一颦一笑,都那么轻易的刺痛着绷紧的意识,令人无法自持。
“所以……”兰漱风抬起头看着他,“我会把一切的原委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听到之后会怎样抉择,但……”他轻叹一声,淡淡的道,“我不能再对你隐瞒下去……”
“那么,你果然一直都在欺骗我么?”楚陌寒苦笑一声,虽是早就知道的事实,从他口中说出,却依然如此冷酷。
“没错,”兰漱风干脆的承认道,“谎言是我得以生存的根基,我的世界一直建筑在假象之上。那个假象太过于美好,以至于我都想放下所谓的真实,投身于这场虚构的游戏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楚陌寒尽量维持着平静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说谎的?”
兰漱风的眼中一颤,如水的眸子泛起一丝绸缪,呵,既然是习惯于谎言,又何必动摇呢?
“从……”他咬了咬嘴唇,“一开始……”
“一直蒙在鼓里,我真是个傻瓜,”楚陌寒自嘲的笑了笑,“你欺骗了我这么多年,为何突然想要坦白了呢?还是说……这又是你的另一套谎言呢?”
“你会这样想也很正常……”兰漱风轻轻的笑着,那笑容,像是一击即碎的蝉翼,努力维持着最后的残像,“惯于说谎的人,最终会因再也无人相信,而失去一切的真实……”
“真实,”楚陌寒喃喃的念道,“你也有过真实么?我甚至以为,连你这个人的存在都只是假象。”
“呵呵……”兰漱风虚弱的笑着,声音犹风声般飘渺,“漱石枕流,流风回雪,这世间万物,究竟有几分真实?正如你所说,我就是虚无的月光,我就是无迹的清风,‘兰漱风’这个人,本来就毫无意义,本来就不应存在……”
“漱风,”楚陌寒喟然一叹,这样被逼入死角的他,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告诉我吧,告诉我一切的缘由。”
兰漱风的目光有些颤抖,他不确定的看着楚陌寒,又从他脸上移开,似乎在反复斟酌是否要据实以告。
这样下去,还是会被他欺骗吧?楚陌寒皱起眉毛,这个人,稍不留神便会从掌心溜走,既然这样,不能给他犹豫的机会。
“兰漱风!”楚陌寒上前几步,狠狠的抓住他瘦弱的肩膀,愤然道,“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兰漱风有些不稳的撞上身后的树干,吃痛的颦起眉毛,他对上楚陌寒焦急的眼神,心中一软,低声道:“也是,我这次,就是来向你坦白的……楚陌寒,如果我,我是……”他声音一顿,目光镀上一层茫然,“我只怕你……”
“告诉我……”楚陌寒不由的放松了力道,双手轻轻的抚着他的肩膀,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他轻轻一叹,低哑的声音道:“告诉我一切的真相吧,我已经疲惫了,不想再听你的谎言。漱风,我始终相信你是善良的。到现在,依然相信。”
兰漱风的睫毛颤抖着,投下细密的阴影,他轻轻舒了口气,柔声道:“我也太累了,而且对你,我无法再隐瞒下去……那么,”他如下定决心一般,眼神闪着一丝坚毅,“其实——我并不是兰国桢的儿子,我甚至,并不是兰家的人。”
——并不是兰家的人,为何又会与兰家的总管在一起呢?为何又会与裴啸天有来往呢?更重要的是,为何又会出现在这次战争中呢?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解释。
然而楚陌寒此时并无法处理这么庞杂的问题,他所确定的,只是兰漱风此次,并没有撒谎。
兰漱风道出真相后,便如虚脱一般无力的靠着树干,绷紧的身体软了下去。他闭着眼睛,不敢确认楚陌寒的神色。
“漱风……”楚陌寒来不及多想他的身份,只是疼惜的拂过他的脸颊,轻轻的唤着他。兰漱风顺从的抬起头,对上他温存的眼神,又复垂下。
“所以,我只是借用了兰怀玉的身份,”兰漱风低声说道,“真正的怀玉公子,确是在旻都之乱前不幸逝去。由于我们年纪相仿,而且我的医术也是习自兰太医,裴啸天便相信了我就是兰家的后人。”
这么说来也并无不妥,但……
“至于旻都的衣冠冢,也是兰太医为了隐瞒我的身世故意所为,”兰漱风不住的说着残酷的真实,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也无法开口,“所以对我有所怀疑的人,查到‘兰怀玉’这个隐藏身份时,就认为已经得到了真相。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继续追查下去,发现我真正的身份。”
没错,自己不也是追究已久,才发现他是“旻都兰家的幸存者”么?谁会想到这个隐藏至深的结果,还并不是最终的答案?
“呵,‘兰家幸存者’这个身份就很了不起了,”兰漱风幽幽的笑道,“因此陆无言才会追着我不放。但即使这样,也比面对我的血脉要容易的多。白慕雨就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才会把我逼到死路啊……”
等一下,这岂不是说……
“漱风……”楚陌寒有些迟疑的看着他,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依然不敢确认,“那么说,难道你……”
“啊,你终于明白了吧,”兰漱风自暴自弃一般,淡然的笑道,“还是说,需要我说得再明白一些么?”
“你……”楚陌寒紧紧的盯着他,的确,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所有的一切,解释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但这也太……
“冷光十二门,清音本绝尘;”泠然的声音如清澈的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的世间尘埃,“日暮北风熏,流响遏行云。”
“啊——”楚陌寒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层层迷雾之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结果么?
☆、第一百三十一回 抽丝剥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楚陌寒看着他,前番的种种疑问在过于震撼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从纷繁涌上的记忆碎片中理出头绪。
“兰家对我的恩情,我下定决心要去报答。出现在榆州,的确是为了探查你的实力,”兰漱风苦笑着,倚着树干,“但你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因此你才定下那三个誓约,以便毫无牵念的抽身而去……”楚陌寒感叹道。
“对啊,我说过我对皇位争执早已厌倦,兰家之仇得报之后,我便要归隐山林,终世不出,”兰漱风悠悠一叹,“今日看来,那便是年幼的我一直以来的夙愿吧。”
本来是如此单纯的愿想,要不是自己的缘故,恐怕他已是自在的生活着了。楚陌寒不禁泛起一丝愧疚。
“毕竟是年少轻狂,况且从旻都逃出之后,隐姓埋名的我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兰漱风自责的说道,“于是便大意起来了。被陆无言发现,被‘夜雨’盯上,都怪我不够谨慎……”
“不,是我对不住你,”楚陌寒心中一阵酸楚,“若不是我强要你留下,你也不会……”
兰漱风微笑着摇摇头,道:“命运的轨迹,谁也无法更改。何况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利用你消灭‘夜雨’,利用你除去陆无言……我只是觉得,这江山托付给你,比其他人要我放心多了……”
一直觉得这只是谋臣之语,但现在明白了,他的确有托付江山的权利。作为一个对江山毫无留恋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熙攘之流的纠缠。他这一路,究竟是如何走来的呢?
“那么,你曾向我讲过的皇宫之事,也是真的吧。”楚陌寒轻叹一声,问道。
“没错,虽然主角不同,”兰漱风淡淡的笑道,“我自四皇子的事情之后,便一直装作体弱多病,不愿与他人争执。但你明白的,战争总会找上你,只要你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想起来了,自己的确见过他的。画面鲜明起来,在第一次走进后花园时,他也曾躲在众人之中,偷偷的向此处张望。但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竟会与他发生如此纠葛的关系。
“我第一次进宫之时,你便留意到我了么?”楚陌寒轻轻笑道,似乎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一般。
“哈,”兰漱风也不禁一笑,道,“‘会是一枚有用的棋子吧’,当时这样想道。”
“棋子”一词出口,两人皆是有些不自然的一愣。
兰漱风顿了顿,重新说道:“我曾祈望有谁能够把我带走,带到再也没有纷扰的地方。然而后来我渐渐明白,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想要走出去,只能靠我自己站起。兰太医去世后,我决定不再依靠任何人,在乱世中找到唯一可行的生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