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珣两手死死按在轮椅扶手之上,身体微微发抖,抬起脸来面无血色,显是吓得不轻。纪雪庵冷冷看他一眼,而后抬步走到祝珣跟前,“抱歉,我不该对你出手,方才是我心中一乱,什么都没搞清。”他只觉脑门一痛,来不及思考,只想到叫祝珣离程溏愈远愈好。祝珣勉强弯起嘴角,摇头道:“哪里,若是雪庵大哥当真对我出手,我早就死了一百遍。”
丰华堂走进屋中,气氛总算略略缓和。木槿夫人推着祝珣回到桌旁,众人围桌而坐。桑谷外发生这样一桩大事,祝珣行动不便,未能亲自去看,不过谷中已有人前来汇报。木槿夫人看着祝珣叹了一口气,“祝谷主,不知方才纪兄弟和你闹了什么误会,他素来不会说软话,我待他向你好好道一个歉。不过——”她忽然话锋一转,“先前我们几人在谷外所见,有些问题还需向你请教。”
祝珣已恢复常色,淡淡道:“木槿夫人但说无妨。”木槿夫人正色道:“经我们辨认,谷外的十余名死者乃是魔教承阁的杀手,而杀人的——恐怕是同为魔教的荼阁。”祝珣愣愣重复:“荼阁?”语罢却下意识看了程溏一眼。纪雪庵便坐在程溏身旁,与他双手交握,见状飞快扭头去看程溏。程溏脸上却无一丝惊讶,半垂着眼帘,视线不知落在桌上何处。烛火映照之下,他长长的眼睫下是一片疲惫阴影。祝珣却打断了纪雪庵探究的心思,开口道:“是么……那么承阁的人多半是被毒死的了。”丰华堂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荼阁为何要害承阁,仅是魔教内讧,还是为了阻止承阁闯入桑谷?若是后者,实在叫人难以理解,故而特地来问祝谷主,可有何头绪?”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祝珣低头半晌,才抬起脸无奈地笑了一下,“诸位都猜测得不错。如果是荼阁……的确不那么叫人意外。”他这般承认,木槿夫人立刻皱起眉头,“祝谷主究竟是什么意思?”祝珣盯着跃动的烛火,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却要从数百年前说起。桑谷一族在天颐山脉发现这片桃源,就此定居,潜心钻研医术。当时桑谷中却有一部分人精通毒物,草药本就三分毒,也常有以毒攻毒的疗法,倒不分得那么清楚,后来不知怎地却生出嫌隙,那一任谷主便将这批人赶出谷去。那些人并未走远,就在天颐山上盖起草庐,继续经营毒术。后来,桑谷依然鲜少踏足江湖,而那些人的门徒却愈来愈多。你们大约也已猜到,今日的魔教是靠毒发家,由荼阁壮大而成,换言之便是昔日的桑谷异类。”
木槿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丰华堂沉声道:“那些人的根仍在桑谷,所以其他分阁姑且不论,荼阁却对桑谷心怀旧情——不对!他们当初被赶出桃源之谷,不得不立足苦寒高峰,心中更多应该是恨!可是百年来魔教都不曾对桑谷出手,今夜荼阁更拦下承阁,却又是怎么回事?”祝珣惨淡一笑,“若当真因恨老死不相往来便罢了,甚至魔教风风火火前来报复,拼个鱼死网破倒也算壮烈。但近一百年,桑谷与魔教表面风平浪静,私下却做过许多交易。”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两朵悲愤的火光,目光慢慢滑过众人的脸,“诸位都是可敬可信之人,所以我才能说出这些话。什么天下第一神医,什么心怀天下拯救苍生,哈,我身为桑谷谷主,真是太可笑!”
他难得这般情绪激烈,纪雪庵静静看他,冷淡道:“你一早就知道么?”祝珣一呆,旋即狠狠摇头,再难掩脸上的伤心,“我也是……今日刚刚得知。我在大祠堂的书库中翻阅古籍,却无意中发现四十年前桑谷帮魔教做下的一桩丑事。去质问长老,才知道桑谷与荼阁之间的渊源。”纪雪庵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祝珣,你并未对不起任何人。对我们,你从未欺骗。对桑谷,并不是你不想当好谷主,却是他们辜负了你。对天下苍生……难道因为这件事,你会放弃救更多人、将桑谷的医术传与更多人的念头么?的确,这件事若是败露,桑谷的名声无疑毁了,但剥去桑谷谷主的身份,仅凭你一个人,你便退缩、不肯再尝试了么?”
祝珣缓缓瞪大双目,双手抓皱膝上毛毯,眼圈却发红,大声道:“我不会!不会放弃!”纪雪庵不再看他,转过头视线落在程溏脸上。程溏早已不是先前心不在焉的模样,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他眼中有太过浓重的思绪,但爱慕一时盖过所有,几乎漫溢而出。纪雪庵低头与他额头相抵,凑上前碰了碰他的嘴唇。
木槿夫人清咳一声,“既然桑谷长老与魔教竟有勾结,我们此刻该如何是好?”纪雪庵抬起头,冷冷道:“不如何。”丰华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正如雪庵之前所说,不知韦行舟究竟站在哪边。不论荼阁出于过往渊源还是近年合作不愿动桑谷,承阁险些已得手,魔教其中必然有所分歧。若我们此时离开桑谷,荼阁也没了顾虑,岂不正中他们下怀?”木槿夫人却道:“但是桑谷长老也不是傻子,事情已经败露,他们定会有所行动。就算凭武力桑谷中没有人是我们对手,但这样岂不叫祝谷主两头为难?”
她一说完,祝珣连忙摇头道:“我实在失望透顶,不做谷主也没关系,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纪雪庵冷哼一笑,忽然站起身道:“他们要行动,我们就不会先发制人?祝珣之前救下我们,如今不惜与长老翻脸,我正不知该如何答谢你。如今真是再好不过,我却有了一个主意。或许桑谷的名声往后要靠你苦心洗刷,但将那些心术不正的长老彻底赶走,还你一个清明桑谷,由你在天下尽情施展拳脚,这个谢礼你可还喜欢?你为何不做桑谷谷主,明明没有人比你更适合。”
祝珣颤抖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丰华堂与木槿夫人对视会心一笑。纪雪庵仍然站着,手上却做出一个送客的姿势,向他们二人道:“丰大哥,时候不早,回去休息罢。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同祝珣说。”丰氏夫妇这才想起来这里是纪雪庵和程溏的屋子,虽然心中好奇,却不好多问,顺势起身告辞。
两人离开时,还带上了门。程溏闹不清纪雪庵要同祝珣说什么,踌躇道:“我……是不是也要回避?”身体还未站起,却被纪雪庵一把拉住。他似是气急,冷冰冰瞪着程溏,手臂将他箍得极紧,往怀中一带,却叫程溏轻轻柔柔地落在他膝头。纪雪庵双目盯住他的脸,声音像在骂人,手指却忍不住在他面上流连,“我可不像你,从未有任何事瞒着你。”
话音一落,叫程溏不由浑身一僵。对面的祝珣也猛地抬起头,不知为哪一桩事,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纪雪庵指头捏过程溏的下巴,终于转脸去瞧祝珣。祝珣虚弱地笑了笑,“雪庵大哥请说。”纪雪庵目光冷厉,淡声问道:“方才你与程溏单独在房中,对他说了什么?”祝珣轻声道:“谷外出了大事,我是来寻雪庵大哥的,你刚好不在,程公子便请我留下来等你回来。”
他这番说辞合乎情理,纪雪庵却盯着他一字一字冷冷道:“我不信你这句。”祝珣重重一颤,飞快低下头去。他似是天生不会骗人,尤其对着纪雪庵,支撑到此刻已是极限。即使没有对视,纪雪庵冰冷的目光却叫祝珣紧张得蜷起手指,再也忍不住,双目直直向程溏看去,面上眼中全是求助与无措。纪雪庵面无表情,慢慢收回视线,一点点落在程溏近在咫尺的脸上,“小溏,他同你说了什么,叫你露出那般神色?”
程溏却没有在看他。纪雪庵只看见他低垂着眼睛,脖颈从厚重的衣袍中仅露出一截,布满星星点点的痕迹。那么细的脖子,一伸手便能拧断,但程溏不紧不慢地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撞在纪雪庵身上,似乎连有力的心跳也一并传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纤细瘦弱只是假象,这具单薄的身体蕴含多少坚韧的力量,这并不是他能够一手掌握的人。纪雪庵的余光忽然瞄到背后内室一角的床榻,祝府的侍女不知何时换了一床新褥,却是艳红色。不过数个时辰之前,他与程溏在其上抵死缠绵,共享至乐,如今仿佛凉风吹散幻境,却叫纪雪庵怀中一片空落。
他倏然惊醒。怀中的人几乎从他膝上滑落,并非程溏欲离开,竟是他不自觉松了双臂。程溏终于肯抬眼看他,四目交汇的一瞬间,纪雪庵狠狠抽紧手臂,两人的胸口都被撞痛,他也不愿再放松丝毫。他看见程溏的眼中,仿佛只要他再沉默一分,只要他露出一丝怀疑,那双眼中的光彩便要彻底破碎。纪雪庵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楚地明白,他一生一世要寻找的人就在这里。不过半年之前,他对辜城旧友陆璃说,他寻不到能与他比肩并立的人。那时的他哪里知道,他已经遇到了程溏。
纪雪庵微微俯下头,轻触程溏颤抖的眼睫。怀中人的伤心似乎连他也染上,纪雪庵轻叹一声,为何要逼迫程溏至此。这个人是自己认定,他自然相信他,他想要保留一个秘密,那就算了罢。纪雪庵的嘴角慢慢弯起,向程溏的嘴唇探寻而去。便在即将触上的距离,程溏忽然开口道:“雪庵,方才祝珣的话中,你可有什么疑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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