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过一丛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明月从云层后探出脸,在深谷浅滩之上好似撒了一层银屑,抬头却可见树梢崖顶新雪莹莹,仿若人间仙境。纪雪庵不由顿下脚步,程溏紧张地望向身后,“有人追上来么?”纪雪庵摇头一笑,“凭他们功夫,大约还有一炷香才能赶上。”程溏这才长舒一口气,纪雪庵却已牵起他手,慢慢走过滩边乱石。程溏指着前方一侧谷壁,道:“此处河水虽浅,两岸支流岔道却很多,迷宫一般很难叫人找到。我上次逃出来时,便藏身于前头岔道的一个山洞里,还存着些干柴,谁知今夜却能用上。”
纪雪庵奇道:“你倒还认得?”程溏笑起来,“兰阁离此处不远,我从小就常常溜出来玩,一草一木皆熟悉得很。何况,人心善变,山石草木却不会骗人。”他说着,忽然扯紧纪雪庵的手快跑几步,扬手一指对岸,笑道:“你看,便是那处!崖壁上长着一株双生树,绝不会认错!”纪雪庵低头静静瞧他,看着月色下他明亮双目和满脸笑容,忽然转身缓缓蹲下。
程溏一愣,却有些不敢置信,“雪庵?”纪雪庵冷淡道:“上来,我背你过去。”程溏迟疑着伸手触到他背脊,“我、我自己也能趟过去,这里的水最深只到我胸口。”纪雪庵的声音中便有了一丝不耐烦,“你太慢,会被承阁追上。”程溏撇撇嘴,慢吞吞攀上纪雪庵的背,“你又不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轻功,不过仗着人高腿长,又能比我快去哪里?”纪雪庵托住他站起身,却一掌拍在他屁股上,“傻子,天寒水冷,我不舍得。”
只听身下响起趟水而过的声音,水面的寒气叫程溏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纪雪庵后颈。河面上映出二人漆黑身影,却是个紧紧依偎的样子。都说头发没有触觉,程溏轻轻吻着纪雪庵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脑后咧出笑容。他只觉心跳得太快太重,叫先前胸口受伤之处跟着发疼,而胸膛与纪雪庵的后背贴得那么近,他是否也听见自己心跳?
纪雪庵不由自主弯起嘴角,即便在水最深的河心,也不让程溏触到一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这处深谷之上有一座吊桥,你可知道?”程溏啊了一声,语气中有些得意洋洋,“我上次逃跑的时候,过了桥便顺手将它砍断了,你不知那些追兵的脸色多好看!”纪雪庵又是一掌拍疼他屁股,任凭程溏委委屈屈追问怎么了,也不再理他。
二人渡过河,依照程溏回忆,上岸后寻到那处山洞。程溏唤纪雪庵只顾运功蒸干身体,吭哧吭哧从洞中果然拖出一堆干柴,甚至还有剩余干粮。他仔细掰了些尝,眉开眼笑道一声竟然没坏,便生了火专心致志烤起来。程溏歪脸看着纪雪庵,待他睁开双目,才笑着道:“雪庵,连晚饭都有着落啦。”纪雪庵瞅着他笑脸,忽而皱眉扯了扯他身上红衣,哼了一声,“我不喜欢你穿这个。”
语罢便伸手来扯程溏前襟。程溏的脸快比衣裳还红,低声唤了一声雪庵,直待纪雪庵的手剥开袍子露出他胸口发红拳印,才抬头似笑非笑道:“你想什么?”程溏面上快要滴血,任由纪雪庵轻轻抚着那片伤处,黯声问道:“疼么?”程溏摇摇头,笑道:“那人不为伤我性命,只不过外劲大了些。骨头未断,仅伤及皮肉,不必担心。”纪雪庵却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倒在掌心搓揉红印,微微蹙眉道:“皮肉亦非小事,不散开淤血,明日便成一副青紫样子。”
程溏低头看着纪雪庵认真动作,目中透出温柔,笑容却突然飘缈起来。纪雪庵擦完药,替他拢好衣衫,却听程溏轻声道:“我也不喜欢穿红衣裳,有一日穿了一件白衣,便给韦行舟全撕了。”语罢大约害怕瞧见纪雪庵神色,径自垂下眼帘。纪雪庵顿了顿,并未接话。程溏咬咬牙,径自继续道:“你方才也听到啦,我为求他掉以轻心,虽没什么好脸色,但始终不曾反抗。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会宁死不屈,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这条性命浪费在他手中。不过或许这只是我为自己寻的借口,其实我本来便是鲜廉寡耻的人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再难看再卑贱也没关系……譬如从前接近你,又譬如在韦行舟身边,甚至现在拉你一同逃跑。雪庵,你方才是不是想过干脆与韦行舟决一死战?但我偏偏……拖累你东藏西躲,还沾沾自喜——”
他声音愈来愈低,却戛然而止,下巴被纪雪庵一把攥住,用力抬了起来。纪雪庵看着程溏的眼睛,神情略显冷淡,却开口道:“你从前说过,没人愿意曲折成事,世间万般,不过都为无奈二字。你说我不明白,其实我明白得很,只是站得太高,一时竟忘了那些模糊遥远的心思。你若当真鲜廉寡耻,便不会这般痛苦怀疑。程溏,你已经比许多人了不起。魅功蛊惑人的心神,饶是武功再高强也难敌,世上少有更大的诱惑,但你却宁肯去尝无奈的滋味。”
程溏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嘴唇微微发颤,忽然问道:“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要做一场戏,并非真的对你施展魅功?”纪雪庵定定看他一眼,下一刻冷淡神色一扫而空,嘴角弯起一个微笑,笑中却有十分心痛。他伸手抚着程溏眼角,缓缓道:“便在我决心看你一眼,终与你四目相对时,我什么都知道了。你的眼神,那夜在疏城繁月阁力竭倒地,却回头笑了一下,与今晚一模一样的眼神。当初我只觉心头震动,如今才看懂你的无奈。我竟然后悔为何不早些开窍,再早些明白你,喜欢你,对你好……小溏——”他低头在程溏眼皮轻轻一吻,“已经有人懂你,往后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也不要再露出那样神色。”
他话声落下,山洞中便只余下枯枝噼啪的爆音。程溏直愣愣盯着纪雪庵,方才被他亲过的眼角一点点泛红,却猛然闭上双目,抬头狠狠去亲纪雪庵。纪雪庵将他拥入怀中,四片嘴唇胶着在一处,再也不愿分开。他只觉相贴的脸颊间沾上湿热,微微松开程溏,似笑似叹,喃喃道:“你有心无力,是你的无奈。我身边有你,却是我的无奈。孤身动手我并不怕,但有你在旁,我便不敢冒险。我虽一时有过向韦行舟出手的念头,但此刻逃跑亦是我的主意。虽然无奈,却不是负担,就像背着你过河,比学会什么草上飞水上漂的功夫都要叫我快活。”程溏抬手抹了下脸,吸着鼻子笑道:“你平素冷冰冰,怎么此刻说不完的话,一张嘴好似抹了蜜?”纪雪庵低声一笑,嘴唇再次贴上,“抹没抹蜜,你尝尝便知。”
二人互相搂着脖子,交缠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将所有的寒意都驱走。程溏微微后退,便被纪雪庵紧紧追上,纪雪庵松开一条手臂,腰间便被程溏急忙拥住。身体贴得那么近,彼此生起的欲望无处可躲。纪雪庵抬起双目,望见程溏泛红耳根,喘息道:“这个时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
纪雪庵一顿,低头亲一下程溏嘴角,声音半哑道好。程溏偷偷抬眼见他并未生气,理好衣衫,抱着腿平息半晌,才拿了干粮递与纪雪庵,“吃些东西罢。”此处地势甚高,便是夏天山峰积雪不化,山洞中的食物竟没有败坏,只冻得硬邦邦,在火上烤了仍然难吃得很。二人并肩而坐,程溏慢慢嚼着口中东西,忽然叹了口气道:“外面那么冷,东西这么难吃,后头有追兵,比青浮山还要凶多吉少……但我从来没有一日像今天这么开心。”
他说完,纪雪庵心中微微一动,转头静静看他,好似知道程溏还要说些什么。程溏向他淡淡一笑,却没头没脑说道:“我进入兰阁前的事已记不太清,依稀是贫苦农家实在养不活我,只好将我卖了,在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入魔教。兰阁的师傅很凶,功课也繁多,虽衣食无忧,年纪太小也根本不知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心中终归藏着一份不安,平时却不敢显露。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师傅挑中我修习魅功。我的地位自然高了许多,搬入新的屋子,邻屋住了一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嘴角不由自主露出微笑,看纪雪庵一眼,“便是我先前同你提及的那人,他的名字叫阿营。”纪雪庵心中已掀起波澜,面上却不动声色。程溏并不知他昏睡中数次唤起这个名字,纪雪庵早就不陌生,也不知他在赶赴魔教的途中已下定决心,关于程溏的一切,尤其是阿营的事,他定要问个清楚。纪雪庵胸口喜悦与心疼交织在一块,喜的是程溏终于向他谈起往事,甚至他尚未开口,但那段惨淡的年少时光,他只怕程溏仍不能释怀。他伸出一手握住程溏,程溏抬脸笑了笑,继续道:“我从前说过,魔教为笼络威慑武林中一些门派,着他们将子弟送入魔教为质。但兰阁中的那些,几乎全是弃子,经脉尽毁,学的又是旁门左道,即便有一日能离开魔教,家人也不愿再承认他们。阿营本姓沈,但我从来不唤他全名……”他双目一片黑沉,面上笑意也飞快消退,“雪庵,你是不是猜到了?我为什么知道捕风楼与魔教之间的龌龊事,又为何那么恨沈荃?阿营是捕风楼送来的质子,沈荃原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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