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齐寅猛灌了几口湖水,摸着肚子道:“没吃饱,但再叫我吃生鱼,宁可饿着。”纪雪庵皱着眉头,厌恶满手腥气,在水中洗了好几遍才肯作罢。他擦干手,复又取出地图,神色微微舒展,“按之前走过的路来看,距离我们要上去的那个出口,只余一天不到的路了。”罗齐寅如释重负,“总算快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们都成打洞的老鼠了!”程溏心头却难以轻松,“我们在地下大约一天一夜功夫,不知如今地上如何光景?”
纪雪庵收起地图,面上亦带着沉重,“担心地上的事为时尚早,眼下最要紧的却是尽快从出口顺利离开。”罗齐寅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们一路提防着机关,可不要最后一刻功亏一篑。”纪雪庵却摇了下头,“我担心的却不是机关。机关毕竟是死物,人却是活的。”程溏抬头向他看去,与他想到同一件事,“主人可在忌惮万家守株待兔?”
他与纪雪庵最初发现地图上玄机的时候,便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进入地道。纪雪庵道:“一天一夜功夫,足以叫万家发现我们进入地道。他们大可以在每个出口设下陷阱,哼,说不定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出口处定然也布有机关,若被他们利用,也许兵不血刃便能将我们尽数拿下。”罗齐寅急道:“那我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程溏微微苦笑,“但我们已没有回路可走了。”
罗齐寅不由再次陷入深深自责中,嗫嚅道:“若不是我……睡昏了头……也不至于连累你们。”纪雪庵霍然站起身,“走罢,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他等罗齐寅和程溏跟着起身,声音冷若冰霜,眸色厉如剑光,淡淡扫过二人,“瓮中之鳖又如何?鳖尚知死死咬住瓮外之人的指头,看他们到时放不放手!”
三人略作精神,离开湖泊,回到地道中。明知只余一日路途,却愈发难熬,又一路提心吊胆,稍有动静便飞快拔出兵刃,总算有惊无险。
临近出口时,地道中却渐渐传来一股臭味。最先闻到的人是纪雪庵,但他不确定来源,毕竟三人被困地道中,均已形容狼狈。直到程溏和罗齐寅也连连抽鼻吸气,纪雪庵忽然顿下脚步,冷声道:“你们也闻到了?”程溏皱眉点头,罗齐寅掩鼻问道:“这是什么气味?”纪雪庵缓缓拔出连璋,一手将程溏护在身后,“是尸体的腐臭。”
程溏和罗齐寅吓一跳,三人愈加小心缓步前行。地道中虽各处见过不少白骨骷髅,但尚有腐臭的尸体,难道新近也有人进入过这条地道?待拐过一个弯角,罗齐寅一眼瞥见足旁一具歪歪斜斜的尸体,微弱珠光下瞧不真切,隐约中死相却极为可怖。他唔了一声,猛然一掌捂住了嘴,只觉早前生腥不堪的鱼肉又在腹中作祟。纪雪庵却蹲下身体,举着夜明珠细细察看。
但尸体早就烂得难以辨认面目,衣着武器亦瞧不出来历。他面色铁青站起身,紧紧拉住程溏的手,竟使出轻功步法,飞快掠过遍布腐尸的地道,几乎足不点地。罗齐寅眼见被扔下老远,连忙赶上,视线中遥遥出现岔道,纪雪庵却在前头停住了脚步。
那已是出口前的最后一个岔道,纪雪庵早就看过地图,往左边岔路走,便能离开地道。岔口比寻常地道宽阔不少,尸体只堆在墙下,臭气熏天,所幸中间余下一方踏足空地。纪雪庵打量着周遭,冷冷道:“这些人若确实死在此处,尸体腐烂至此,却应是十天半月之前的事了。彼时珍榴会尚未结束,后山便发生此等惨事,山庄中的宾客却毫无察觉。况且,他们全死在墙边,更显得非同寻常。”程溏瞪大双目,“主人的意思是——”纪雪庵点点头,“除非他们是死后被人运来这里。”
他待罗齐寅跟上,道一声小心,与程溏慢慢穿过尸群。却见三人走了数步,纪雪庵一脚踩下便觉出异样,来不及出言警示,头顶竟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哐当声,一块石板仿佛被切断悬绳,直坠而下。
地道的石顶本来只容得下直立行走,不知不觉中随山势变化,竟已高了许多。饶是如此,那块巨石砸落到纪雪庵头顶不过只是一瞬功夫。程溏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狠狠向后一推,身体猛地撞到罗齐寅,两人一齐跌坐在地上。罗齐寅被撞得一时回不了神,程溏却骤然翻身跳起,目眦欲裂尖叫道:“主人——!”
夜明珠不知滚落去哪里,程溏只勉强瞧得见巨石轰然落下,浓灰将那道雪白身影全然隐住。那么响的声音,却不是石头砸落的声音。金属利刃划过石面,刺耳得叫人发狂,程溏却慢慢站直身体。一块头颅大小的碎石夹杂着疾风狠狠擦着他的手臂而过,正是无息神功一瞬之间爆发而出的风雪之势。
千钧一发之时,纪雪庵猝然推开他,而后举剑灌入全身功力,殊死一搏,将那顶巨石震散乱飞。近乎全黑的地道中,程溏只看得见那身白衣颓然撑着宝剑,才能不脱力倒地。他不知道纪雪庵还好不好,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字声音。惟有黑暗中纪雪庵粗重的喘息,证明他方才一瞬从鬼门关夺回的性命。
那些碎石将墙边尸体砸得烂透,死里逃生,三人均大口喘气,任由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吸入肺中。纪雪庵缓缓直起腰,辨认着程溏的方向,向前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的喘息,他的身后传来无数道破空之音,竟是右边岔路中射出一蓬毒针。纪雪庵飞快转身,咬牙挥剑打开暗器。那机关却似绵绵无穷,毒针之后又是毒镖,愈来愈多,愈来愈快。他手臂酸极,丹田已有虚空之向,耗竭太重,却根本不及恢复,向后跌了一步,又死死站住。
他其实只要闪进左边岔道便能避开暗器,但他的身后便是程溏。
程溏急得大叫:“主人,你快走左边!我们不要紧,向后退些就好,那东西射程有限!”罗齐寅亦喊道:“我们过会儿再汇合!那机关不可能无穷无尽!”程溏一把拉住罗齐寅向后疾退,顾不上踩到地上尸体。一阵飞刀终将纪雪庵与二人分隔开来,他确信程溏他们已退入暗器的死角,勉力支撑的意志亦到了尽头。纪雪庵的剑已经不快,叮叮铛铛挥落飞刀,身体窜向左边岔路。他人在半空中,却忽然回头。
黑暗中只听得见暗器砸落在石上不绝于耳的声音,纪雪庵什么也看不见,没来由一股浓烈心慌,叫他素来坚硬的心性摇摇欲坠,脱口而出的大喊亦支离破碎:“程溏!”
他的声音在地道中如一道惊雷,程溏脚步一顿,猛然甩开罗齐寅,转头向纪雪庵跑去。罗齐寅惊得大叫:“程弟,你做什么!”仿佛心有灵犀,程溏整颗心浸在不安中,早就跳得失去齐律,抱头在尸体堆中一滚躲过暗器,刚松了一口气,猛抬头却看见一道火花在眼前闪过。
纪雪庵方才窜入左路,尚未落地,不知哪里又袭来两柄短刀。一团黑暗中,他气息全乱,暗器声响在地道里回音不断,辨声功夫几乎无用,只能凭本能高高跃起,连璋从石壁上重重刮过,砍出一长串火花。
电光火石间,纪雪庵忽然猜到将要发生何事。他霎时心如死灰,却万万没有料到,程溏绝望的尖叫竟然近在身前:“不要——!”
只听见闷声一响,旋即紧跟着一记轰隆隆的爆炸声。天摇地动,罗齐寅摔倒在地,惊愕地转过头。他呆了片刻,猛然跳起来,拼命向那二人和声响之处跑去,却一头撞在破石堆上,跌得滚落下来。那记爆炸竟震塌了地道,先前的岔道不复存在,纪雪庵和程溏与他被彻底隔开。
——如果那两个人没有被当场炸死的话。
罗齐寅伸手捂住脸,喉中霍霍发出一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响,竟是撕心裂肺的嚎叫。
他一个人能做什么?如何活下来?如何逃出去?
第十一章
视线看不破黑暗,耳朵被震得发聋,身体随破碎石块一齐倒下,全然不受控制。浑身都痛,便察觉不出哪里最痛,似有石头将自己埋住,却无法真切感受。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一团刺目火云爆发开来,然后纪雪庵失去六感,如堕永夜。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火药爆炸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但是谁狠狠将他撞倒,柔软的身体并非砸落他的石块,一口温热喷在他的颈间。纪雪庵在下一瞬猛然回神,鼻端尽是浓烈的火药味,耳中听到远处地道摇晃崩塌的声音,全身骨头似被尽数捏碎,不由自主伸出的双臂间抱着的人,是程溏。
“程溏!”他失措大喊,一手摸到颈间黏湿的血,另一手慌乱去探程溏的鼻息。身上那人还活着,却一动不动,瘦小身躯根本覆不住纪雪庵,但毫无疑问是保护的姿势。纪雪庵向上方伸起手臂,幸运至极,二人顶上并未被砸中。程溏虽摆出保护之姿,但若真有石墙倒下,便是他底下的纪雪庵也早就一并成了肉饼。
明知无济于事,却是最本能的反应。纪雪庵双手来回在程溏背上抚过,不敢稍稍用力,亦不敢随意将他抱动。程溏吐血,显是被碎石砸中背脊,伤了肺脏。纪雪庵心急如焚,却听程溏轻声道:“主人?”
他堪堪吐出二字,却猛咳起来,温热液体不断顺着纪雪庵脖子流下。纪雪庵小心翼翼抱住程溏,自己亦翻身坐起,将他平放在腿上,急道:“程溏,你伤到哪里?”程溏声音十分痛苦:“痛……”纪雪庵追问道:“哪里痛?”程溏又咳了两下,喘息道:“哪里都痛,背痛,手痛,脚也痛。”纪雪庵最怕程溏被砸中脊柱,此刻听闻他四肢知觉尚存,不由放心许多。他松了这口气,却听程溏吃力问道:“主人……可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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