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疑惑一气倾泻而出,并非针对程溏的质问,但一连串冷厉语气依然迫得他垂下双目,咬了下嘴唇,“对不起主人,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纪雪庵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微微放缓,“你道歉作甚?可惜,地道虽四通八达,我们却不能涉险取道借用。”程溏看了看地图,点头道:“那座地牢不与地道相通,若非地牢是新建,便是主人害怕牢里被囚的人识破机关从地道逃走。况且——”他并未说完,纪雪庵自然而然接口:“不管是谁将地图给你,也许已猜到落入我们手中,想必有所准备。地下不同地上,我们又不识机关,万一出入口皆被敌人封住,无异于瓮中捉鳖。至少目前不能贸然进入地道,不然实在太过冒险。”
程溏点头以示同意,纪雪庵顿了顿,脸上神色晦暗莫测,“另外还有一件事——今日在那间亭子遭万家暗算的,并不是所有人都来了。”他手握捕风楼给他的宾客名单,此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不说别人,便是与他交好的丰氏夫妇也没有出现,余下还有十多人。程溏担忧道:“万家自然无法在事前强迫所有人去亭子,定然有侥幸逃脱的。但他们既敢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多半对剩下的人也早有对策。”纪雪庵面色难看,“不知万家会怎么对待他们,若有人能早些察觉,逃出毒手便好了。”
他心中仍存着一个猜想,却没有说出来。程溏握了下纪雪庵的手,温言道:“主人不要太过担心,木槿夫人和丰大侠江湖经验丰富,又常常不在庄中,未必会中圈套。”纪雪庵目过飞快闪过什么,反握住他,微微抬起头倨傲道:“反正救一个是救,救两个也是救,哪怕只有你我二人,也未尝不能将他们全都救出来!”
他语音落下,程溏并未接话,偏过头却见他直直凝望着纪雪庵,与他视线对上,目中异彩飞快闪躲,惟有红晕慢慢爬上双颊。明亮火光中,程溏不易捕捉的一丝羞涩却被尽数放大,叫纪雪庵竟一时移不开双目。他伸出一手贴住程溏脸颊,感受到掌心热烫温度和细细颤抖,手指无意识揉捏着程溏发红的耳垂,一点点靠近。鬼使神差般,纪雪庵突然冒出一句在他看来极无关紧要极莫名其妙的话:“你和那个魔教的人,谁的魅功更厉害?”
程溏被他问得一呆,不由自主微微皱眉。他心中排斥魅攻兰阁魔教那些讨厌事,如今大局为重,耐心说与纪雪庵听,不想他竟开起玩笑。程溏心头有些不快,一抬眼瞧见纪雪庵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是从未见过。他愣愣看着纪雪庵双眼,只觉脸颊在他手掌之下愈来愈烫。二人对视良久,终是程溏先逃开目光,没法再生气,不过撇撇嘴赌气道:“我都破了那人的魅功,主人说谁更厉害?要知魅惑一个已中魅功的人,比魅惑一个清醒之人可难不止一倍。”
他神情语气皆十分复杂,纪雪庵有瞬间迷惑,却慢慢察觉到程溏的小小脾气。他性情冷淡,又素来懒得浪费注意力在他人身上,许多别人的情绪原先在他看来全然莫名其妙,如今竟能飞快捕捉到程溏细微的心绪变化,叫纪雪庵不由生出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他老早便承认对程溏动情,眼下更尝到生平未曾尝过的滋味,仿佛一眼甘泉从心尖汩汩流出。纪雪庵忍不住低头贴上程溏的嘴,四片唇摩挲间,低声道:“我不懂这些,你慢慢说给我听。”
程溏嘟囔一句:“主人这般,叫我还怎么说话?”语罢将纪雪庵微微推开些,才正色道:“所谓相由心生,被魅惑的人不同,魅主在其眼中也各不相同。最易被魅惑的是那些重欲好色之徒,愈是肮脏的欲念愈容易操纵,今日在亭中出丑的便是那种人。但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有人爱慕自己的伴侣,根本容不得他人插足,情至深处,魅主在他们眼中便幻化成伴侣模样,依然能叫其言听计从。除却情爱,尚有对钱财、权势、武功等等的欲念,不一而足,皆可被魅主利用来迷惑心神。对一个人施与魅功同对许多人是一样的,魅主未必知道每个被魅惑的人的欲念,但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魅功不过加以催发,欲望被无限放大便成执念,叫人眼中只看得见化作欲念的魅主,再难顾其他。”他越说越慢,神情渐渐黯淡,却道:“今日那人的确是个能手,这样的人兰阁数年才出得了一个。看来,魔教对这次万家借珍榴会控制武林正道高手,不惜下了血本。幸好,依他的功力,只怕要昏睡三日才能醒来,半月之内不可能再施第二次魅功。”
纪雪庵也不由敛起神色,魔教和万家志在必得,他们的处境只会愈加艰难。沉吟间,却听程溏问道:“我倒也有个问题想问主人。抵御魅功惟有坚定心性,我原以为主人或许能逃过那人跳的舞……不过主人当时脸上并非情欲,不知却将那人看成什么?”纪雪庵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他一想到自己竟将那绿衣少年当作连璋化身,不觉十分可笑,哪里肯告诉程溏,只道:“反正不是活物,不提也罢。”程溏怀疑地挑高眉毛,将信将疑。纪雪庵心念一转,却反问道:“你问不相干的人作甚?却不想知道,那时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
程溏闻言立刻红了脸,瞪着他半日,才嗫嚅道:“主人那时都……了,肯定不是什么像话的样子。”他平时与纪雪庵交欢时颇放得开,此刻倒记得脸红羞涩,惹得纪雪庵心中发痒,复又捉住程溏抱在怀中,声音隐隐带笑:“什么叫不像话的样子,偏是那种样子,却救了我。”
他话一出口,却有些微愣。虽然明知此事不过是程溏的魅功更胜那绿衣少年一筹,仍不免在心中有了计较,那人的魅功被程溏所破,是否意味着在纪雪庵心中,程溏竟已比相伴多年的连璋更重要?一边是对于武艺的执念,一边是情欲爱念,却是后者占了上风。纪雪庵略一皱眉,旋即坦然。程溏的那句话说得不错,欲念本身并不分高洁低贱。他既可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孤身仗剑行天涯,自然也可以执着于一个人,发自心底喜爱那个人,想要与他缠绵欢好,又有哪里可耻?
纪雪庵舒展眉头,目光刚回到程溏脸上,却听见他轻声赧然道:“不过论起来,有一点那人和我比,却要吃亏。魅主在被魅惑的人眼中各不相同,惟独看见魅主本身才能叫魅功发挥得最厉害。主人那个时候……真的看见的是我?”纪雪庵深深看着他,双手握住程溏指间交缠,缓缓将他放倒在地上,嘴唇落在他颈侧哑声问道:“你心中明有答案,何必多此一问?”
两人拥在一处,专心致志亲吻着对方。程溏渐渐失去力气,身体也愈来愈软,只能抱着纪雪庵的背,半张着嘴任由他索取掠夺。但他白日终究耗费太多心神,情欲便慢慢挑起,精神却愈发摇摇欲坠。纪雪庵微抬起头,程溏已半闭着眼,一只手举在半空想要摸他的脸,又落了下去,只能模糊唤了一声主人。纪雪庵在他眉心轻轻一吻,低声道:“睡罢。”
程溏转眼沉沉睡去,纪雪庵躺在他身旁,默默运气一周,才将欲望压了下去。他抱起程溏躺在洞壁干草上,一时却没有睡意,只静静看着程溏。他亲眼见到施展魅功后如此辛苦,如何能出言叫程溏在找到正道人士后破除绿衣少年的魅功?更何况,程溏说,他答应过别人……再也不用。
纪雪庵垂下双目。白天在树林里,程溏睡在他的腿上,却极不安稳,不时蹙眉,又不时发出痛苦呻吟。纪雪庵伸出手指,轻轻拨开他被冷汗渗湿的额发,却听见程溏如被梦魇噩住,颤声破碎道:“阿营……对不起……誓言……”
这个名字,纪雪庵已不陌生,只不过从前他对程溏不在乎,所以对这人也不在意。白日里他尚不明白,如今才知道,程溏或被他所迫,或为了救他,两次打破誓言施展魅功,却在梦里被那个阿营缠住。纪雪庵眼神冰冷,替程溏披上外衣的动作却很小心。他不知道阿营是谁,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但如今他既已决意不放开程溏,便要一点一点将那个阿营剔除,决不手软。
程溏醒来时,纪雪庵背对着他坐在山洞口,借着晨光翻看万家地图。程溏揉着眼睛叫了一声主人,爬起身走到他身后。纪雪庵放下黄纸,回头看他一眼,“醒了?”程溏点头坐在他身旁,问道:“今日该如何行动,主人可已有了主意?”
纪雪庵眉目沉重,缓缓道:“我想去探一探那姓万的虚实,回到庄中一趟,若能知道他关人的确凿地点,接下来准备如何,便再好不过。”他说完,看着程溏道:“这种暗探刺听并非我擅长,如果带着你在身边,只怕不利。我回来之前,且将你匿藏在一处安全地方,稍后再会合。”程溏沉默片刻,却摇了下头,望向纪雪庵双目,认真道:“这些话恐怕主人不爱听,我却还是要说。诚如主人所言,暗探刺听的确并非主人所强。主人剑术刚猛,真气凛然,脾性又素来不屑那些宵小行径,举手投足间皆不易于隐藏行踪。若主人不慎被人发现,与他们堂堂正正打斗一场自然不怕,但万家既然与魔教扯在一块,各种卑劣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单说这座山庄的机关,便已叫万家几乎不战而胜,何况近几日惟恐我们沉不住气,对方多半守株待兔,严阵以待。我说这些并非质疑主人能力,但何不扬长避短?只要万家一日没有抓到我们,必会派出追兵,我们且往后山而行,以逸待劳,等追兵自个儿送上门来,再另作计较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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