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道:“我自然没有贺徜的本事,也瞧不清自己胸膛里的情形。或许还没剜出心脏,便已痛死了。不过不要紧,我不是为了救你,是为了陪你。”他顿一顿,又道:“你不要怪我,你能明白我吧?从前我宁肯舍了性命也要救你,你很生气,我其实知道。因为如果你为我而死,我也会很生气,很伤心。”
他方才一声惨叫伤了声带,嗓音很可怖难听,此刻却仍滔滔不绝道:“我一生坎坷,父母弃我,魔教欺我,沈营骗我,我活着就像一个笑话,直到我遇见你。雪庵,雪庵,我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你如果死了,世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又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声音断断续续,自以为在说话,其实只有气音。纪雪庵的脸上被蹭得全是血迹,程溏慢慢吻他的嘴唇,手中绯红小匕勾勒着心脏的轮廓浅浅刺入。他当然知道一刀毙命死得最痛快,但犹记得贺徜剜心时一层层深入,虽然疼得蜷缩在地上,虽然手抖得快握不住刀,仍要学他挖出心脏。
两滴灼热的眼泪坠在纪雪庵的眼皮上,程溏无声地喊:“是我欠你,是我欠你一颗心。你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全心全意地爱你。友情道义也好,魅功欺瞒也罢,终是我欠你。”
这颗心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碎了,不然为什么那么痛?
绯红小匕终从程溏手中滑落,他摸索着到地上去捡,却摸到一只手。他一时贪恋,仿佛重温旧日时光,却忽然觉得那人手指微微用力,似要握住他。程溏猛地抬头,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光,斜斜映入庙堂内。纪雪庵满脸是血,几乎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眼神曾冷得凝水成冰,为何此刻却盈满泪光?
雪庵。
雪庵。
程溏闭上双眼,眩晕间仿佛看见自己伏在地上,有人穿着白衣缓步而来,居高临下瞧着他。他看不清那人背光的模样,心中却惊疑莫非天神降世,凡间怎会有这般冰雪雕成的人物?他不知自己流露出什么神情,竟叫那人忽然笑起来。
他一笑,好似世间所有的花一齐盛开。
——正文完——
番外
松朴镇地处萱州境内,距朱离合霞二山约摸百里之遥,镇南有一条宽敞河道蜿蜒而过。萱州多山,松朴镇乃少数几座地势平坦的城镇,故南北车马、东西商船长年往来,十分繁华热闹。
两年前,镇西平安坊石榴巷口开了一间名唤寻常堂的医馆。名字取得颇古怪,坐堂大夫更是个身有残疾的年轻人,叫镇中百姓如何敢轻易前去求医。但那位祝姓大夫长得实在好,逢人不语三分笑,令人望之便心生亲近。
寻常堂开了数月生意冷清,偏偏此时镇中另一间医馆白鹤堂的许大夫回乡探亲,病急的街坊不由求上门来。祝大夫凝目望舌,垂眼切脉,细细问过症候,笑劝病翁宽心,而后提笔写就方子,由徒弟抓了药,便请病患一家回去安养。他温言笑语,看诊不过盏茶功夫,叫人由在梦中,但煎药喝下,头三帖便使病患心平气顺,待六帖饮完已能下床,活络与常人无异。
久而久之,祝大夫年纪轻轻却妙手回春的名声远播,萱州境内不少人家慕名前来。白鹤堂许大夫年已花甲,与祝大夫饮了两次茶后竟颤巍巍要拜他为师。祝大夫自不敢当,却不恃才傲物,在寻常堂后院拨出一个院子,每逢十日开堂讲学。历来医师郎中一行讲究的是独门秘方,祝大夫此举顿成新风,旁人观望一阵见他果真倾囊传授,一时趋之若鹜。而每月逢十,平安坊石榴巷口熙熙攘攘,自成一景。
那天正是九月二十,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祝珣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轮椅上,看两个童子蹦蹦跳跳翻书晒药,口中你一言我一句背着医书药典。这两个孩子正是当年侥幸从桑谷逃出的二僮,服侍惯了祝珣,待寻常堂落户松朴镇,便成了医馆的学徒。高个穿蓝衣的拜祝珣为师,心地纯善记性极佳,圆脸穿黄衣的却硬被寻常堂另一个主人抢作徒弟,胆大心细初生牛犊不怕虎。
刚想到那个人,背后便传来他素来散漫拖沓的脚步声。祝珣正欲回身,后腰一阵酸痛,不由心中微气,不动声色,只听贺徜带着讨好的声音笑嘻嘻在脑后响起:“我去买了两只鸡,中午炖汤给你喝,顺便到前头捞些补气的药扔在汤里,啧啧,保你喝完生龙活虎!”祝珣听得哭笑不得,却不理他,唬得贺徜倏然转到他跟前,蹲下身体打量他的脸色,怪叫道:“不就是在惯用的膏药里加了点料,至于气到现在?昨晚是谁又哭又叫缠着老子唔——!”
这个人!两个徒弟就在不远处,祝珣连忙伸手却捂他的嘴,贺徜得意哈哈一笑,顺势在他手心大大亲了一记。祝珣只觉掌心温热,指尖轻拂过贺徜长长的眼睫,不由心软成一片。他只要与自己说话,或蹲或坐,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做到这般。祝珣微叹口气,“你明知道今天……”
贺徜撇撇嘴,“我只知今天你难得不开那劳什子讲学,谁晓得偏有不速之客要来。”祝珣道:“自半月前捕风楼传讯来,我早就告知大家取消今日讲学。”贺徜面上愈加不喜,一屁股坐在藤架下花坛边,“当日谁都道捕风楼要倒,叫桥生做了楼主,竟又混得风生水起。”祝珣浅笑道:“千言堂后,七大门派发书罪己,桥生信守誓言,果真归还碧血书上的绝学,成就他一代侠名。他取代沈荃做捕风楼楼主,实乃武林之幸。”贺徜嗡声嗡气道:“捕风楼勾结魔教,害你家破人亡,老子都替你气不过,你倒大方!”
他虽身负绝顶医术,但从前行踪诡异正邪莫辨,江湖上鲜有人识得他。当年沈荃笼络他为看顾沈营,他全凭对血寒蛊的兴趣,于捕风楼却并无好感。偏偏他此人最是护短,那时与程溏同行,都要出手教训那些大放厥词叫程溏不快的杂碎,自从与祝珣一道,更将他的仇人都恨得咬牙切齿。祝珣眸中微微恍惚,须臾却笑了一笑,伸手握住他,“胡说什么,我的家就在这儿。”
贺徜情不自禁笑得露出了牙齿,太阳透过藤叶缝隙在他脸庞落下斑驳光影,叫祝珣一时看得愣住。贺徜慢慢抬起身,手上稍用力拉得祝珣前倾,小心翼翼,一点一点靠近,最后吻在他温暖如玉的额头,如获至宝。他过去邋遢懒惰放浪形骸,如今每天洗刷得整齐漂亮,只盼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分。他素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哪里想得到竟有一日心甘情愿窝在一座小镇,守在那人身边便如有拥获全世界的满足。他做人行事只顾心意,胸中从无是非对错,那人言传身教,却叫他渐渐明白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惟恐在那人眸中看到一丝失望。
祝珣闭上双目,缓缓抬脸,直至鼻息交融,四唇相贴。微风吹来孩童的欢笑,他却早已忘记周遭。他曾经以为桑谷被毁,他的天地就此崩塌。但千言堂后纪雪庵不知所踪,突然却冒出一个莫明其妙的家伙,扬言要与自己比试医术。医术是为救死扶伤,如何用来比试?那人竟在七个无辜百姓身上下了七种异毒,领至他面前叫他速速接受比试。
他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心知碰到了一个疯子。自桑谷覆灭,一夜之间他心中生出许多黑暗恶毒的念头,但当遇上真正的疯子,才叫他发现无论多么自暴自弃,他对痛苦的病患仍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为解毒需一味草药,独自入林采药,却从山坡滚下。疯子暗中尾随他,竟飞身扑来相救。一时间情势逆转,那人受了重伤,他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出言警告,若再滥伤无辜,便将他扔在山中自生自灭。那人反问道你若不医好我,谁带你出去?荒山孤林,天穹苍茫,叫他心生孤鸟难飞的悲凉之感,竟说不出话。那人却猛地抱住他,高声道我带你出去,出去后我就听你的话。
那人与纪雪庵那么不同,简直云泥之别,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若那时他的心是死的,那人却活得那么恣意盎然,叫他的情思亦一丝丝复苏。他果然听自己的话,不再做过分可怕的事,哪怕满脸不快,也乖乖去替受伤的村民接骨。漆黑的雨夜,两人湿透了衣衫,那人紧紧拥着他,火热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叫他再无法逃开那人滚烫的嘴唇。意识在极度的快感中模糊摇荡,他恍恍惚惚地想,纪雪庵是冰,那人却是火,他从前温温吞吞无法融化纪雪庵,如今孤寒彻骨又如何拒绝贺徜。
用过午膳,小憩片刻,祝珣亲手煮一壶茶。贺徜手里抛完着烧火的蒲扇,口中酸溜溜道:“人还没来,你便眼巴巴地烧水煮茶……”祝珣不由抬头一笑,“我烧的是水可不是醋,你又浑说什么,药性相冲,他们都喝不了茶。”
贺徜难得正经道:“遭再大的罪也总算有个头,今日把过脉若无恙,便是我们大功告成啦。”祝珣轻声反问:“遭罪么?”贺徜重重点头,“整整两年静养在山中,每天灌药之外只能吃些白菜萝卜,沾不得荤腥。更要命的是每碗药都以小情人的血作药引,吃不到人偏要喝血,呸,老子觉得真是生不如死!”祝珣微微出神,“生不如死?你尚且如此,他的脾气只比你更坏,却生生忍到如今。我猜,他这辈子大约都不敢再轻易提一个死字。他如果死了,丧的却是两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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