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未进食,牙齿没力气咬,桥生俯下脸,齿间撕下一片心壁,哺到沈营口中。屋中全是血腥气,只闻一片咀嚼之声,还有木架上的血越滴越缓。程溏面色苍白,夺门而出。无人顾得他,青年愣愣站在药庐中央,不顾满手血迹用力咬着指甲,似在苦苦思索一事,突然大叫一声:“不好!”
却已经来不及。沈营四肢剧烈抽搐起来,浑身冰冷,通体皮肤上的药泥竟在瞬间凝起一层白霜。桥生一声痛呼,急急伸手去摸他的脸——沈营双目圆瞪,嘴唇青紫,已然没有了气。
却说程溏冲出竹庵,脑中皆是方才场景不断重复,哪里还记得原先暗中盘算离开别庄的路线,一心只想跑得愈远愈好。他在园中慌不择路,自有仆从上前阻拦,“程公子,你要去哪里?”程溏面有异色,重重喘息,别庄仆从互相使个眼色,七绕八弯将程溏领至客房。
直待程溏坐在桌边灌下半壶茶,才察觉天色渐暗。侍女送来晚膳,程溏问及沈营,来者却茫然不知。他毫无胃口,怔怔站在窗前,凭栏眺望远山斜阳,心中终于慢慢安定。这一天实在发生太多事,沈营醒来,韦行舟毙命,还有先前那血淋淋的一幕犹叫他心悸不已。但究其缘由,却是他远在东方,天颐山之后江湖上发生何事,他全无所知。程溏抓着木框,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原先还想用这样的法子去救纪雪庵,却连旁观都忍受不了。他从前世上最挂念的人便是沈营,但沈营当真醒来他却无法面对,心中更对另一人牵肠挂肚,恨不能插翅离开湖城。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钟鸣,约摸是半山的那间寺庙。晚风送来暗香拂过程溏的额头,他忽然想起无数个在兰阁的傍晚,钟铃徐徐,暮鸟归巢,逃了功课偷偷摸摸跑去溪谷玩耍的两个少年,手拉着手一路奔向饭堂。
“阿营。”程溏口中喃喃,脑袋却不知为何蓦然一阵尖锐刺痛。他皱着眉揉起额角,再睁开眼,面前却浮现出天颐山石壁后的那处秘谷,沈营躺在石床上手足冰凉,浑身颤栗不止。他慌得手忙脚乱,外衫早就全给沈营披上,一时只知捡了干草枯叶往他身上盖。
沈营蛊毒发作,他却帮不了分毫。程溏无力地靠坐在石壁上,茫然扭头看向山洞外一线天光。他犹记得韦行舟满面笑容告诉他,沈营身中血寒蛊,惟有生食韦行舟的心脏才能除蛊。他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么大的胆子,竟偷了桑谷玉带着沈营逃出天颐宫。但沈营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当时程溏只觉胸中的勇气一点点泄去,微微垂着头,搁在石床上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他抬起脸,沈营正直视着他,目光十分肃穆。他不觉坐直了身体,认真回望沈营,却听到他一字一句慢慢道:“是你害我如此,你必要救我。”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说到程溏脑中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胸腹泛起恶心。而如今,那股蒙腻感终于消失,程溏猝然回过神,只听见山间钟声不住回荡。他不知沈营对他做的手脚为何在此刻作废,却突然有一道影子扑入园中。程溏赶忙后退,仍险些被破窗之人带倒。那人一把捉起程溏手腕,动作一如先前,正是那个将韦行舟破膛剜心的青年。
却见他满头大汗,胸口不住起伏,竟似疾奔而来。那人松开程溏的手,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口中不停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程溏一头雾水,不由问道:“怎么了?”那青年才回过神,眉目间染上浓浓沮丧,恨声道:“我方才便觉得你和韦行舟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不曾细想。韦行舟这厮好生毒辣,竟在自己身上又下了一道锁心蛊。锁心蛊覆住血寒蛊雌虫,平素不见异状,一旦宿主生死,锁心蛊破放出剧毒,便叫他的心脏成了杀人之器。”
他飞快说完,程溏听在耳中却乱哄哄的一片,愣愣看他。青年哦了一声,径自抓了桌上一杯水喝下,才道:“是了,你还不知道,沈营没吃几口便死啦。”
程溏只觉双腿一软,膝弯撞在凳角,跌在凳上,“阿营他……死了?”青年懊恼地咬着指甲,点点头,“韦行舟太过狡猾,死了都不肯便宜别人,老子为了今天练手整整半年,不想还是着了他的道。”程溏闻言不禁打一个寒颤,这人剜心之术炉火纯青,却是拿什么练手?青年唉声叹气,懒洋洋坐在桌旁,看见程溏丝毫未动的饭菜,捧起碗,大口吃起来。
他纵然惋惜后悔,只为自己未能成功除蛊,却根本不将沈营的性命放在心上。程溏心乱如麻,默默坐在青年对面。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韦行舟这一招后手乍听叫人吃惊,但一转念却丝毫不觉奇怪。沈营死得突然,偏偏解开当年给程溏下的兰阁招数,令他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悲喜。程溏心中惟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响,几乎与心跳融在一处,回荡成一片后怕与心惊——还好,还好,那颗心脏不曾叫纪雪庵食下。
他不知恍惚多久,再抬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中昏暗,青年却旁若无人吃得十分满足。程溏开口低声道:“阿营死了,那么桥生……”对面青年伸手摸了摸油光光的下巴,凉凉道:“眼睛都红透了,只晓得抱着尸体,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咯——”他打了个饱嗝,语气总算正经些,“虽然不关老子的事,看来还是早点跑路为妙,免得他将这笔帐迁怒到老子头上!”他又忽然顿住,扔下筷子定睛看了眼程溏,“说起来,老子若想解开血寒蛊还是有法子的。现成的雌虫宿主就在眼前,拿去给纪雪庵试一试,叫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子救了一代大侠的命!”
程溏慢慢抬起头,一瞬之间,他脑中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竟叫他在混沌中望见一丝希望。他想了又想,才缓缓道:“这个法子谁人不知,你剜心之术再熟练也不过是匠艺罢了。你不是问我祝珣的本事么,他明明知道剜心之法,却偏舍近求远,定要以一己之力去救雪庵。他若是成功,你说,你和他究竟谁更厉害?”
青年张口结舌,兀自瞪了程溏半天,狠狠拍了下大腿,“好,好!便是激将法老子也认了!如果祝珣当真这么想,老子倒要瞧一瞧,我跟他谁能先找到别的除蛊之法!”他长手一捞,忽然重重勾了下程溏的脖子,“小子,你浑身长满心眼,偏生对了老子的胃口。有意思,比桥生、比沈荃都要有意思!桑谷祝珣算什么?橘英山贺徜放话在此,纪雪庵的血寒蛊老子除定了,看谁是天下第一医!”
贺徜惟恐夜长梦多,催促程溏连夜跑路。二人商榷一番,不知桥生是否会向他们发难,但见整夜捕风楼别庄园中仆从穿梭往来,迟迟没有发丧,亦无人顾及他们。等到星子西沉,东方微白,贺徜从马厩偷出两匹马,悄无声息放倒偏门守卫,与程溏疾驰奔出别庄。
捕风楼别庄位于湖城郊外,山环水萦,湖面映出青天白云,绿树红花,如镜如诗。二人却无暇赏春,一路向西,入了湖城亦不敢逗留,直至晌午时分驶至城西一座名唤百雀的小镇,才下马休整。
百雀镇离湖城不远,颇为繁华热闹,镇中一条贯彻南北的主街上开了不少酒肆客栈。二人随意挑了一间,甫走进大堂坐下,便听见邻桌四五个武人唾沫横飞高声议论着江湖上的热闹事。“张兄,天下英雄如今皆往朱离山千言堂而去,你我可也要凑这个热闹?”“当然!千言堂重现江湖,此乃武林百年一遇的大事,我等岂可错过!”
亦有年纪轻阅历浅的不甚明白,“朱离山在哪里?千言堂又是什么?”先前那个张姓大汉得意卖弄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朱离山与合霞山乃萱州两座最为奇秀的山峰,前者以千言堂曾闻名天下,后者因无息老人隐居而为世人所尊崇。其实,千言堂成名早在无息老人之前,当初一旦武林中出现波及多个门派、无法寻常断论的要事,便要上朱离山千言堂,敬请天下英雄,广纳千家之言,以得出公正的决断,千言堂便由此得名。只不过近百年武林中甚是太平,千言堂最后一次迎客还是四十年前,武君大会中近百名正道高手下落不明,七大门派掌门家主主持千言堂,屏洲倪家千夫所指,从此身败名裂。”
他一口气说得急了,抢起茶杯灌下几口水。程溏微微垂下双眼,遮去目中讽刺神情。四十年前,江湖口舌始终为名门所把控,朱离山千言堂,也不过虚名罢了。年轻人听得发愣,问道:“这回大伙儿又要上千言堂,可是与前阵子七大门派在天颐山剿灭魔教有关?”
那张姓大汉含笑点头,身边另一人接过话道:“小兄弟说得不错。正道剿灭魔教,自是大快人心一事!只不过,此战正道亦是损失惨重。常兴门常门主已昭告天下,千言堂再现江湖,主要是为了与诸位英雄商讨两个人的下场。一人为捕风楼楼主沈荃,此人将捕风楼粉饰作正道名门,实则与魔教暗通款曲,勾结多年,实在其心可诛!另一人则为无息老人唯一传人、昔年名满江湖的纪雪庵纪大侠!”
桌上众人听得一阵激动,疾声追问,谁也不曾注意到墙角一桌坐着一个少年,打翻了茶杯在地上砸了粉碎。那人卖足关子,才不紧不慢道:“试问纪雪庵有何罪名?其一,去年秋天青浮山万家珍榴会,一些正道弟子为魔教妖术所操纵,身不由己,纪雪庵却不问敌我,仗着剑术高强,伤了不少人。其二,天颐山上,他再次向七大门派的弟子大打出手,这次竟没留一个活口,魔教兰阁外十余条尸首皆可为证!其三,魔教教主韦行舟乃此战最为重要的人证,却由纪雪庵亲手放走,正道英雄自然拼命阻拦,竟又被纪雪庵杀伤数人。此人恶行累累,正邪莫辨,不将其真正目的审个明白,实难平天下人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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