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该感到荣幸,我居然能看到他几次罕有的失控与失态。
这样的一个人啊……回想起他眼中曾经闪过的犹豫与挣扎,而后又无一例外地硬生生以理智压下,恢复成原有的淡漠与冷静,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沉思之中,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禁军大营的门口。还未等我醒过神来,一个人突然从门内冲出,猛地一把抱住我,大叫大笑着道:“怎么样?我就说过你会没事的!哈哈!果然果然。到底给我说中了!我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冤枉你!”
笑声朗朗,语气夸张,不是雷鸣这鲁莽冲动的小子还会是谁?
“是啊,没事了。”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示意他放松手臂,免得我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倒被他勒得送掉一条小命。转头抬眼,易天果然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微笑不语地望着我俩,目光柔和而温暖,充满关切与欣慰。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这些天来,可活活急死我们啦!”雷鸣亲热地揽着我向里就走,一边指手划脚地道,“你不知道那个萧代啊,硬是派你劫持了他家储君,说得连大王都信了,居然下旨通缉你。还有那个韩鹏,整天凶巴巴地跑来向我们要人,差点没把我们也当疑犯抓起来……”
“好了,小雷。”易天含笑跟着我们走到我的房门口,突然打断了雷鸣了话头,“有话等会儿再说也来得及,你先让江逸回房休息吧。”
“我又不会碍到他休息,你干吗……啊!”雷鸣不满的抗议只说了一半,突然恍然地‘啊’了一声,瞄着我鬼鬼祟祟地笑起来。
“对啊对啊,老大你快点回房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说着便笑嘻嘻地拉着易天急急走开了。
看到雷鸣闪烁的表情和易天含蓄的浅浅微笑,我就算再傻,也早已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见拓拔弘负手立在桌旁,正转过头来望着我,目光闪亮,脸色却不大好看。
我意外地扬一扬眉,心下不无诧异。拓拔弘神通广大,应该早收到宫中的消息,知道一切计划均顺利完成,毫无差错。但他的表情却并无应有的满意与欣喜,反而有些阴沉沉的,仿佛心中颇为不快。
“怎么了?”我问,“一切顺利,完全按预定的计划进行,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是我真做错了什么,你不妨说出来我下次改进。”
“你还想有下次?”拓拔弘不悦地瞪我一眼,“这次若不是你顽固地坚持死不让步,我都不会答应你去冒这个险!一切顺利……说来轻巧,可万一半道出什么差错,你可知道会出什么事!”
原来……他竟是在担心我么?我一怔,看着拓拔弘愠怒的表情,板着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心里突然觉得暖洋洋的,仿佛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牵动。
这个样子的拓拔弘,实在是有些陌生呢……毕竟,他作为我心目中的劲敌已存在了这么多年,看惯了他深沉冷肃的威严表情,习惯了与他不动声色地较量心机,这一刻,望着他眼中不再遮掩的感情与关切,一时间竟有些不能适应。
真惭愧。我一直以为自己应变与适应的能力颇足自傲,可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的本事还差得远。
没想到在内心深处真正实现角色的转换竟是如此艰难。西秦与北燕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与敌对,一直如大山般压在我心中,沉重却无可逃避。
一直以来,我始终忘不了拓拔弘的地位与身份,正如我同样忘不掉过去的自己。
本能地微微转头,我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他专注的目光。
拓拔弘脸色一沉,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猛地将我揽在怀里,力道之大,竟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皱眉,抬头刚要开口说话,他的唇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动作并不很快,然而却异常强硬而坚决,让人完全无法避开。
这一个吻,并不激烈但是灼热,唇间的温度令人微微晕眩,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热烫。
到了后来他的手臂已渐渐放松,不是不能将之推开。但是在那一刻,我的脑中竟有些茫然,浑然忘记了行动的能力,只能任凭他的火热的唇舌在我唇间辗转,甚至不自觉地本能回应。
感受到我轻微的反应,拓拔弘身子微微一震,仿佛僵了极短的瞬间,接着便马上拥紧了我,仿佛要将我嵌进身体般,动作却变得温柔而缠绵,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让人明显地感受到珍惜与在意。
这样的一个吻……极尽温柔地缱绻流连,带着浓浓的情意而绝非情欲的味道,又让人如何能够拒绝?
我在心底轻叹一声,终于放弃地微仰起头,向着他灼热的双唇迎上去。
唇舌再度交缠,无休无止。
我想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反应——这已经不再是被动的接受,更绝非忍耐,我已经投入,尽管可能只是一时,尽管投入的不是全部,但无可否认,亦无可回避。
当拓拔弘终于抬起头的时候,两个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乱。除了轻微而无法抑制的喘息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气息在静静流动,悠悠淡淡,缥缈难辨,却又牢牢将我们笼罩在其中,无孔不入。
“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拓拔弘低头凝视着我,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我不会再犹豫了,也决不允许你再逃避!”
是么?我轻笑着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这家伙,还是那么霸道呢……想要就要,一旦认定了就不再犹疑,更不给别人犹豫的机会。
可是,他也未免太自信了吧?感情这种事,也能凭着他一个人的心意任意操控,取舍由心?
如果真的可以控制,我相信拓拔弘不会容许这件事发生。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他一直以来犹豫的原因——自古至今,这始终是一个王者最致命的弱点,争霸天下最大的障碍。而我亦曾经亲眼看着他的矛盾与挣扎,一次又一次悬崖勒马,硬生生压下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放任的感情。我对于感情或许迟钝,但并非白痴,尽管当时懵然不觉,如今回想却历历如见。
了解拓拔弘的心意并不困难——尽管我们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在骨子里却极其相似,都是一样的够冷静,够理智,有时冲动却总能及时控制,小事或许胡涂,但在紧要关头却永远能清醒地分析利害。
但是这样精明的两个人,傻起来竟然是如此的无可救药……如果给敌人知道了,不知要怎样笑掉牙齿。
真傻……我摇头轻笑,突然伸手揽过他的头,双唇不客气地压上去,不理会拓拔因为惊异睁大的双眼,重重地亲一下,然后放开。
“喜欢或不喜欢,接受或者拒绝,只能完全取决于我的心意,没有人可以勉强,谁也不能。”我挑眉,看向仍有些呆怔的拓拔弘,清清楚楚地一字字道,“而且,一直以来,真正在逃避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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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卧病已久的北燕王终于抱病上朝。
朝会的时间出奇的短暂,但是内容却出奇的重要。整个朝会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功夫,并未商议任何朝政,亦几乎没有人开口发言,只是由北燕王亲口传下了几道诏旨。然而这短短的几道诏旨,却几乎令得朝中的局势彻底改变。
由于病体虚弱无法视朝,北燕王特下诏命,拓拔弘以皇长子的身份监国,准用东宫印玺,暂代无法上朝的北燕王处理政务。然而所有诏旨仍需北燕王加盖玉玺方可生效。
拓拔明一案并未在朝会上被揭出来。北燕王以有效的手段封住了所有知情者的口,对此事保持着讳莫若深的态度,但却下诏改封拓拔明为宁王,兼领北疆镇抚使,远派至西北的边境掌管北疆民政。
北疆地域辽阔,人烟稀少,西接西秦,北邻柔然,应算是北燕的备边重地。然而当地气候苦寒,荒凉贫瘠,百姓的生活远较繁华的燕中八郡来得艰难困苦,因而民风野性而强悍,管辖起来颇为不易。而镇抚使又是文职官位,只管民政,不掌兵权,北疆的武卫三军全部掌握在飞将军卫毅的手中。对于拓拔明而言,这应该算是明显的贬谪,并且削弱了他的权力。
骁骑营统领韩鹏因失职之罪被降级调用,统领一职由内廷侍卫统领周严调任。而周严留下的遗缺则由副统领姜亮升署。姜亮是北燕王的嫡系亲卫,无形之中,拓拔圭的势力受到进一步打击,而北燕王对于内廷的控制则更加稳固。
而我,尽管曾经努力辞谢,还是被北燕王加封为太傅,领大学士衔,官居一品,虽然只是个并无实权的虚衔,却因为职司的特殊,得以自由出入宫禁,甚至可以住在外廷的南书房值宿,不再受外臣非经宣召不得入宫的规矩限制。
我亦由此正式介入了北燕宫廷斗争的旋涡中心,再也无法逍遥地置身事外。
经过这一番人事更迭,储位的归属已渐趋明朗。虽然北燕王仍迟迟不肯下诏立储,但随着韩家势力的屡屡受挫,拓拔明的远戍北疆,以皇长子身份用东宫印,受命监国的拓拔弘,无形中已成为储君的不二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