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门,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有你的地方果然要天下大乱。”
御史大人长身而立,和煦一笑,“体仁……”
☆、40
龙慕拖着蒋启鸿出牢房上马车,“你果然不是好东西。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御史衙门里的东西都快搬空了,你不打算住那儿了?”
“帮你找金子去了……”
“少来这套!”龙慕断然截住话头,“找到牢里来了?陈浩东家已经被我掘地三尺了,别说金子,就连挖出来的蟑螂都是被饿死的!”
“没挖到其它东西?”
龙慕斜视,“账本?”
御史大人莞尔。
“你到底干什么的?”
御史大人忍俊不禁,“怎么每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表现得这么莫测高深?”折扇挑起竹帘,面朝窗外悠悠长叹,“几个月前我离京返乡,上至家父下到奴仆,人人都在猜测我回去是干什么的,唉……我就不能纯粹回家省亲?我一直认为人应该活得逍遥洒脱心胸开阔一些,何必事事都要深究背后的缘由?更何况背后根本就没有缘由。我个人觉得,我深得道家‘师法自然’的内涵精髓,既然我的品质是如此的与世无争,那么,我贪赃枉法毫无深意,结党营私也毫无深意,何必煞费苦心地细细推敲呢?”
你都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了你还毫无深意?龙慕差点吐血身亡,挑开另一边窗帘,头朝外生闷气,嘟嘟囔囔:“是是是是!您说得真漂亮!孔夫子说的话都没您博大精深,您直截了当地说别人就该活生生等着被您算计而不要反抗不就完了嘛,叽里呱啦一大堆!您简直与世无争到了史无前例的地步!”
御史大人回过头来,折扇挑起他颈后的碎发,轻轻拨弄,“体仁……”
龙慕转头,怒瞪,“干吗?”
靠过去搂住腰身,轻吻鬓角,炙热的气息萦绕在腮边,“不生气了好不好?”
龙慕抄折扇抵在他太阳穴上,龇牙一笑,“不生气也行。说!到牢里找陈浩东干什么?”
“又吃醋了?”御史大人笑着摇头,“你完全不必把他放在心上,如我这般忠贞不渝的夫君世间罕见,我自认我做到了一百分,你的要求是一千分,看来我努力的方向该是一万分。”笑弯了眼睛,“再说我也没去找他。”
龙慕傻了吧唧张口结舌,过了很久才翩然回神,阴测测一笑,“御史大人,我都看见了。”
“眼见不一定为实……”蒋启鸿挑开窗帘对赶车的小哥说,“回瘦西湖。”
马车在街面上飞驰,临近文昌阁,御史大人回过头来,见龙慕还在一脸渴求地等着自己,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深意,你应该信任我。国寿临近,牢中匪徒过多,不宜久留,上级衙门查起来,恐官箴受损,此外,利用他们讹诈盐商之事,算起来,他们是人证,还是放了吧。”
“唉……”龙慕立马垂头丧气,仰靠在轿壁上,“衙门里人手不足。整个扬州城放眼望去,就你一个是吃闲饭的。再说,又不能直接放在扬州地面上,要不你帮我把罪犯送走得了!”
御史大人也皱起眉头,“之前是找谁释放赦刑犯人的?”
“孔瑜。”
“那就再找他吧。要我帮忙吗?”
“那太好了!你们同窗同乡,交情比我深厚多了。”龙慕靠过来亲在他脸上,温温地呢喃:“你对我真好。”
御史大人调过脸去,垂下眼睑笑了笑,自言自语:“还不够好,一万分在不远的未来。”
龙慕莫名其妙。
视线顺着窗棂飘到外面,马车路过文昌阁,隔壁刘氏酒家的二楼上,一人临窗而坐,举杯独饮。
此人是谁?
——漕运总兵孔瑜。
回到瘦西湖早已日影偏西,鸦雀盘旋大地余炙未消,两人吃完晚饭洗完澡,穿着家常深衣沿着瘦西湖堤岸晃悠着散步,人手一柄大蒲扇。
买了俩桃子,龙慕随手在袍子上擦了擦,趁其不备一甩手塞进蒋启鸿嘴里,眉毛直耸,“尝尝,尝尝,甜不甜?”
蒋启鸿咬了一嘴毛,眨了眨眼,嚼了两下,一言不发摇蒲扇走上二十四桥。
龙慕嘿嘿窃笑,“别不说话呀,甜吗?”
“有股葡萄味,你尝尝。”说着凑过来要把口中的桃子喂进龙慕嘴里,龙慕哈哈大笑,卡着他脖子推到一边,伸手指擦了擦他的嘴角,一手的桃子毛,挑起眉梢,“你是孙猴子?”
“孙猴子要是长成我这样,唐僧还混个什么劲啊!”
龙慕嗤之以鼻,“是啊!琵琶精女儿国王全得哭着喊着非大师兄不嫁!”
“那我也得看得上啊,娶白龙马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龙慕斜了他一眼,顺着话头往下鬼扯,“这倒不错,你们夫妻俩,一个护着唐僧,一个驮着唐僧。”
“那不行,他得驮着我。”
“得了得了,你娶不了白龙马,瞧瞧这几位取经的,状元之子、卷帘大将、天蓬元帅,就你是花果山的野猴子,拿什么跟人家争啊?”
“所以说啊……”蒋初摇着大蒲扇踱下小石桥,“但凡这种情况,得赶紧趋炎附势,娶了龙王爷的儿子,我不就成了龙王爷的女婿了嘛,地位跟着就上去了。”
龙慕吧唧吧唧滋味,陡然醒过神来,“蒋启鸿!叫我驮着你?”
蒋启鸿朗声大笑,刚绕过大树,龙慕扯着他的衣领拽回来,一抬手把桃子全塞进了他嘴里,蒋启鸿左躲右闪哑哑而笑,糊了一脸桃子毛,龙慕心满意足了,背着双手昂首阔步往前走。
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闲聊着,渐渐地,天色墨黑,下弦月如娇羞的嫦娥般躲进云层里时隐时现。两人进了座茅草亭,说书先生正在夸夸其谈:“李白路过采石矶……”
台下,满场听众面面相觑,立马就有好事之徒捶桌子掼板凳嗷嗷起哄:“跩的哪门子酸文?”“李什么白啊,换李逵!赶紧的!”
说书的“啪”一声醒木响开始胡编乱造,俩人听了一晚上“李逵痛揍李鬼”,等出来的时候,苍穹漆黑,湖中游船上灯火通明,淅淅沥沥居然下起了小雨。
俩人举着大蒲扇充当雨伞,沿着湖滨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也不知往哪儿走,蒋启鸿拉着龙慕越走越荒僻,龙慕疑惑:“怎么还没到家?”
“瘦西湖很大。”
“能有多大呀?”
“那得分跟谁比,跟太湖一比,瘦西湖不值一提。”
“我怎么听说太湖大则大矣,实则跟长江一样满湖全是泥浆水?顶多也就打渔的没事会往那儿跑。若论风光绮靡景色怡人还得数瘦西湖。”
蒋启鸿拉着龙慕躲进路边樟树下避雨,“是啊,不过太湖沿岸却有好几座瑰丽缱绻天堂般的城市。”
“苏州虎丘?无锡鼋头渚?”
蒋启鸿揽过他的肩膀,贴在耳廓边柔柔地呢喃:“还有湖州。”
龙慕仰天打哈哈,“湖州的粽子远近驰名啊!哈哈……前面是桥吗?”
“湖州白茶更驰名……”
“前面的肯定是二十四桥,呵呵……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摆出痴迷神往的表情,深情吟哦:“愁迢迢,水悄悄,月影人独立,遥,二十四桥……”
“此言差矣,”蒋启鸿持大蒲扇遥指桥身,“那不是二十四桥,是‘牵线搭桥’。”
“呃……”
蒋启鸿侧首笑说:“我帮你牵线搭桥,你去湖州品尝白茶好不好?我保证茶香四溢清心明目。”
龙慕呵呵讪笑,“喝了茶我睡不着觉。”举蒲扇遮住脑袋赶紧跑出树荫,在雨幕里横冲直撞。
蒋启鸿低低一笑,“那就去品尝粽子嘛。”跟着跑进和风细雨之中。
远远地,龙慕高声嗤笑,“端午节早就过了!”
“明年端午节也行啊,我不急。我可以先去山东济南府品阿胶酒赏趵突泉。”
龙慕断然驻足,“你敢!”
“不赶不赶,慢慢来,等了二十多年了,不必急于一时,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去济南合适?”赶上龙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握沿湖而行。
“既然如此……”龙慕笑嘻嘻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你觉得再等个三五十年怎么样?”
蒋启鸿慢慢仰面朝天,凝视黛墨的雨夜半天悄无声息,龙慕捅捅他,“雨淋在脸上很舒服?”
“别打岔,容我算算三五十年之后我还活不活着。”
龙慕嘿嘿阴笑,一把掐在他脖子上,“等不到三五十年后,你现在就要死了!”下死手拧了两下。
蒋启鸿左支右绌,哑哑而笑,转身落荒而逃。
“往哪儿跑?纳命来!”龙慕把蒲扇耍出了青龙偃月刀的神韵,哈哈大笑着追在后面撒腿狂追。
“刚才走错了,回家是这个方向。”
龙慕一愣,火气立马直冲脑门,“好你个蒋启鸿!带我满湖兜圈子就为了把我诓到湖州去是吧!美不死你!”
“小心脚下,不去湖州也不能自暴自弃去湖里吧。”
“你管得着吗?你一个旱鸭子还有脸管别人下湖是游泳还是洗澡?”
“已经洗过澡了,”龙慕冲过来,蒋启鸿搂住他的肩膀,接着说,“不过,我猜一会儿我们还得再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