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嘴唇冻得乌紫发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摊开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头,一惊,“牌九?”
“看好了。”只见蒋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轻轻往上一滑,在众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褪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皮,原本的“一点”赫然变成了“两点”。
老四心神激荡,瞪着蒋初跟变戏法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揭软皮。
蒋初把牌九塞进老四手里,“有时我委实恨铁不成钢,如若不帮你在族中长辈面前周旋,早就东窗事发了,按族规,哪条不是死罪?”蒋初叹了口气,“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我护得了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钱财在哪里丢的就从哪里取回来,拿着牌九,半年内把亏空还上。”
老四心中没来由地温暖如春,趴在满地污水里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蒋初拉起老二,幽幽叹息,“你让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帮你遮掩多久?再说蒋家骨血流落在外你于心何忍?无论如何,务必把孩子接回来了。至于所需花费……”折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惊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大着舌头结巴:“我……我……哪……来银子?”
蒋初往圈椅里一靠,闭目养神,“账房里的几位先生年事已高,管着外面的田产粮行,已然心有余力不足,内府里的日常开支还要他们费心岂不是雪上加霜?父亲恩准,自明日起,内府账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脸上一喜,立刻又电光火石般转成正颜寂色,躬身行礼,“定然不辱使命。”
蒋初“嗯”了一声,起身打开门,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于是——
文远侯府里的家丁仆妇有生之年终于开了大眼见了:
平时懦弱贪小的大公子,由于母亲是通房大丫头,始终抬不起头来,今天倒好,胸脯一拔,双手一背,那叫一个意气奋发。
后面俩落水狗,浑身瑟瑟发抖,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随时命丧黄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点上蜡烛,垂目阅读卷宗。窗外,夜凉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遥远深巷中隐隐传来打更声,三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很久之前,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明朝,两个高官,俩人并非同一党派,其中之一是东林党人,政见不合,时常针锋相对。某次,俩人共同整理书籍,一言不合,这东林党人把另一高官直接摁书堆里给〇〇××了。我当时这个震惊啊!不带这样的!你俩都是高官啊!这是光天化日啊!公共场合啊!攻君先生,您暗恋受君多久了?您十年寒窗官居高位成天勾心斗角难道还玩“爱你就要欺负你”的幼稚戏码?此后,攻君先生处处维护受君,受君或受君同党派人士犯错,攻君一律不予追究。时隔不久,东林党人势力式微,受君可下逮着机会了,这个痛打落水狗啊!攻君真是倒了血霉了!得了一次手,赔上了一辈子。这难道就是历史真实版的相爱相杀?
☆、4
此后,蒋初随侍在父亲身边,讲一些京城趣事,逗得老头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人静时分,三公子才挑灯看文书。雨墨时时奉上温温的清茶。
四天后,父子两人坐在暖阁里,下完围棋,蒋初站起来,伸了伸腰背,神情疲倦,蒋老爷笑说:“我痊愈了,你出去疏散疏散吧。”刚说完又补了一句,“说不定能遇见龙王爷的女儿。”
蒋初笑着摇头,“哪个大家闺秀会轻易抛头露面?”
蒋老爷哈哈大笑拿他打趣:“那就找找龙王爷的儿子,哈哈……”
蒋初跟着笑了起来。
虽说蒋老爷希望儿子能出去逛逛,不过——
第二天,四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墨忙前忙后指挥人手往车上搬东西,侯府上下一片惊诧,“这是干什么?”
雨墨抿嘴一笑,“三公子要去扬州游览瘦西湖。”
“啊?这才回来几天,又走了?”
不久,陡然看见蒋初真的登上了轿子,府中一众人等愕然之极,不知谁迟疑着冒了一句,“三公子不会真被罢官了吧?这是要游山玩水自暴自弃?”
至于那自暴自弃的三公子嘛,执折扇挑开竹帘,轿前一溜排仨兄弟,对旁边的孔琪说:“掷骰子学得如何了?”
没等孔琪开口,老四上前一步,“要几点来几点,这小子是个人才。”
“你比他更出色,你是天才。”老四一缩脖子退了回去,蒋初接着说:“把骰子给孔琪。”
“啊?……哦。”摸出骰子死死盯了两眼,递了过去。
孔琪立刻喜形于色,搓了搓手,接过来赶紧揣怀里。就在他笑得最开怀的时候,蒋初微笑,“你跟我一起去扬州。”
“什么!”孔琪猛一跌足,“为什么?”
蒋初放下竹帘,说:“启程。”
孔琪想死的心都有了,哭丧着脸跟上。
马蹄嘀嗒,车轮咕噜,渐行渐远。
他前脚刚走,后脚,管家对兄弟三人说:“三公子交代,他去扬州时日不长,还望几位公子能在半年内把事情办妥。”
半年?——啊!半年啊!
当天晚上老四就不见人影了,放箭都射不着。
话说,蒋家老四,江湖人称“散财童子”,出手慷慨豪爽之极,前些天刚得了个神奇无比的牌九,正在兴头上,所以老四谨遵三公子的教诲,一层一层地揭软皮,顷刻间,大赢特赢啊!整个湖州宝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可惜,时日不久,技艺未臻化境,被人看出破绽来了,几个地痞流氓做局诓骗,一路围追堵截,杀得老四光着膀子让人赶了出来,冷风一吹,透心凉。
越想越窝火,跟老大支了银子,像洗脚水一样哗哗往外倒啊,七万多的大窟窿还没堵上,得!又雪上加霜了。蒋老四杀红了眼,彻底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老二倒是天天在家,但是,左娶一房,右娶一房,男的女的寡居的未嫁的娼门的良家的走江湖卖艺的,不管不顾全往家里划拉,好些还娶一个大的捎带一个小的。于是乎,老二的小院里那叫一个鸡飞狗跳精彩纷呈!吵架天天上演,群殴三不五时,孩子叫大人闹,正妻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了,这下可好,彻底没人管束了,撕衣服揪头发抠眼睛,一哭二闹三上吊,喝药的、跳井的、抹脖子的……搅得老二头疼欲裂,通身风流倜傥的气派全折腾没了,老二把腰带一勒,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不过,说实在的,他不出去也不行啊!外面还有个官宦之妇生着他的骨肉呢,得想办法接回来啊!
于是乎,老二也踪迹皆无了,求爷爷告奶奶,嘴上生了仨大燎泡,终究一事无成。想想也是,人家肯把孩子给他?即使明知孩子是他的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关键是丢不起那个脸面啊!
还是老大守规矩,天天蹲家里,左手戥子,右手银子,一两一两对账本,差一文钱他都好意思拉下脸来冲进账房里厉声质问几位白胡子老先生。
不眠不休活活算了十八天,十八天啊!
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像山一样,灯光一照,刺得眼睛睁不开,这要是不动手动脚克扣盘剥,您说,对得起列祖列宗吗?对得起老蒋家上百年坚不可摧的基业吗?
老大对着银山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拿了一锭。
于是乎——
俗话说得好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俗话还说得好啊,一回生二回熟。
一来二去,某天,老大冲进账房,“砰”跪地上,“求你们收我为徒吧,这假账做得天衣无缝啊!”几位账房嘴角直抽搐!
如此一来,别人瞧着热闹,蒋老爷可受了活罪了,耳朵就没清净过,在家听鬼哭狼嚎,在外听蜚短流长。
某天晚上,老二院里“嗷”一嗓子惨叫,蒋老爷幽幽长叹,这时,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跑过来,拽住老头的袖子,蒋老爷一看——早前进门的便宜孙子,问:“怎么了?”小孩痛哭流涕,“那个狐狸精把我娘的脸划破了!”蒋老爷说:“妇道人家的事我如何管得?”小孩破口大骂:“老东西,要你什么用?”抽抽嗒嗒跑远了。
是啊,要你什么用?这句话触动了蒋老爷的心弦,惊愕之余,忧伤地凝视苍茫的夜空,感慨万千:“要儿子什么用?启鸿,唉……能不步我的后尘就尽量避免吧,我就是前车之鉴!”
当天夜里,一个漆黑的人影从侯府后墙跳出去,骑上快马一路风驰电掣,正赶上三公子弃船上岸,此人影把老太爷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蒋公子“嗯”了一声,调过脸去,眺望太湖上往来不绝的渔船。
不日,进入扬州地界,孔琪一头倒在“扬州府”的界碑上。
雨墨幸灾乐祸地拍拍他,“怎么了?快要见到你大哥了,你不高兴?”
“高兴?”孔琪一挺腰板,怒不可遏,“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不知道,我大哥那生辰八字,史无前例的硬!百年难遇的天煞孤星怎么就让我们家赶上了?打小,父母被他克死了,前后两任大嫂也死了,去年开始克小妾了,好嘛,我们家就剩下我这一根独苗了,吓得我连夜逃回湖州,指望着离他远点能保住一条小命,天天提心吊胆的,我容易吗?这可好,又折回来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